货郎从怀里拿出一颗暖了许久的软柿子塞进女孩嘴里,那是他用拐枣专门给女儿换的。簌簌落雪下,父亲一手拎着笼儿,一手握着女儿的手,那是我看到过最暖心的背影。
■ 杜华辉
天气预报真准,气温说降就降,昨晚才说了冷空气自北一路南下,大清早看到满天乌云滚滚,下午就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晚上回家,撑着雨伞走过小巷。一边走,一边想着晚上要看的剧集,只听得哐啷一声,有人大叫一声“哎呀”。循着声音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摔倒在雨里了。只见他慌乱地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扶起自行车,用脚一踩,腿向上一跨,又骑着走了。这是一辆老式的自行车,前面有横梁,后面有后座,我们小时候都管它叫加重自行车。这种自行车已经消失匿迹很久了,特别是在这城市里。街边随处可见的是共享单车,农村也都是以汽车和摩托为主。漆黑的雨夜,看到这样的自行车,以及那人远去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倒叫我情不自禁想起一个人来。
记忆中的那个人与我基本没什么交集。穿过将近20年的岁月回望,依稀记得,那人很瘦,穿着别人送的旧军装,头上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鸭舌帽,骑着一辆加重自行车行走在附近的几个村落。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和他的女儿在同一个班。他有一个外地口音的老婆,以至于女儿的口音特殊,经常会被同班同学嘲笑。他骑着自行车穿过田野,行走在大街小巷,扯着嗓子售卖。因此,我们便叫他货郎。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农村,卫生纸,并不是常用之物。货郎走村串巷的时间不固定,一年四季里,每隔一段时间,货郎就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用宝鸡西府的方言吆喝着“洋火蜡蜡卫生纸“。农村卖货吆喝有一个特点,就是不管最后一个字是什么,最终都会与“哎”相连。吆喝声前面的售卖主题一般都很短,但“哎”的尾音拖得特别长。还没进村的时候他就开始叫卖,等到了村口,女人们都已经等在自家大门口了。卖货人将两只竹编大筐固定在一根手腕粗细的木头两端,然后再将它平衡地搁在自行车后座上。自行车两边各有一个筐,里面装着售卖的货物。像卫生纸这样体积大密度小的货物,他便高高地垒在后座上,用麻绳捆着。可即便是这样,每次携带的货物也很有限,常常一个村都没转完,货就卖光了。因此,村子里的人都很期待他的到来。几年之后,他的自行车已破烂不堪,但他也不舍得换掉,行走的时候总有“哒哒哒”的响声。人们便光凭这个声音,来辨别是不是他来了。
那个年代,货郎售卖女人用品,农村的男人们便不大看得起他。成年人的态度也会影响到小孩子,以至于,他女儿在我们班也会被一些男生嘲笑。那个女孩,细眉细眼,生气的时候嘴巴撅起来,很是倔强。男生们常常用她父亲自行车“哒哒哒”的声音来取笑她。自习课寂静一片,淘气的男生像是商量好一样,这边一声“哒哒哒”,然后周围的人就笑了起来,女孩意识到是在说自己,涨红了脸噘着嘴转过来,怒目扫射,寻找罪魁祸首,却不料那边又一声“哒哒哒”。她转过来转过去,抓不到一个人,只能趴在桌上委屈地哭。老师听见教室的哄笑声,从办公室赶来,哄闹声才会渐渐平息。
那个时代,人们的思想普遍保守,但货郎的头脑非常灵活。春末的时候,货郎会提着小笼在学校门口卖草莓。那时候,人们都把土地用来种粮食。他家却留出几分地种了草莓。可草莓成熟了,却卖不出去。那时候农村人的日子普遍过得紧巴巴,有几个闲钱就想多囤几卷卫生纸、几包盐、几袋洗衣粉,根本无心消费草莓这种本地少见的鲜嫩水果。因此,他便提着笼儿来学校门口蹲着卖,五分钱一颗小的,一毛钱一颗又大又红的。学生们嘴馋,平时帮大人买东西一分一分攒了零钱,在这个时候便会报复性消费。初冬时节,秦岭里面的拐枣经了霜,褪去涩味,变得香甜。货郎便去将拐枣采了,一束一束用草绳扎起来,拿到学校门口来卖。学生没有钱,那便用玉米换。一个玉米棒子换一束拐枣。很多大人都拗不过孩子的哭闹,一看,也不用钱,自家玉米多的是,便让孩子拿了玉米棒子去换。
他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和我同班的是大女儿。他妻子对小儿子溺爱得不得了,货郎不在的时候,她拎了笼儿来卖,所有东西都让小儿子吃。若女儿稍微表现出想吃的意思,便会被她用白眼翻得不敢说话。但货郎很是偏爱这个大女儿。有一个冬天,大雪纷飞的日子,我们五个人被老师留下来背诵课文,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才走出教室。
学校主干道上,积雪被课间溜冰的同学踩得特别滑。那个女孩走在前面,几个男生走在她身后,我走在最后面。等到她走到最滑区域的时候,其中一个男生伸手将她一推,她便“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她转过头质问,没有一个人承认,只好强忍着泪水作罢。可是等她拍拍屁股要走的时候,其中一个男生又挑衅地“哒哒哒”了一声。这下,女孩怒不可遏,将书包在脖子绕了几圈,就追过去要打那几个男生。男生们一看不好惹,如兔子般四散逃跑。等男生们跑出学校大门的时候,看见货郎还站在夜幕下等着他的女儿。
几个男生一看,灰溜溜逃跑了。女孩眼含着泪水,倔强地噘着嘴,硬是没哭出来。货郎看自己女儿受欺负了,也没去追打那几个孩子,只是一手拎起笼儿,一手从怀里拿出一颗暖了许久的软柿子塞进女孩嘴里。那是他用拐枣专门给女儿换的。簌簌落雪下,父亲一手拎着笼儿,一手握着女儿的手,那是我看到过最暖心的背影。
我们上初中的时候,货郎不小心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去世了。他女儿因此辍学,跟随南下打工的潮流,去了南方。很多年里,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生活,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雪天的背影,以及货郎这个人,虽然至今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