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空濛之中，雪后的大地，万物依旧要生生不息地从中萌芽，演变万千生机，带来希望的彼岸。
■ 文文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在一出很著名的戏中，这是开头的唱段，充满喜悦，台上台下一同喜悦。戏里讲述的本是一个悲苦的故事，却用先扬后抑的手法，引出情节。随后，是一根带着老父亲体温的红头绳引发父女对唱，且歌且舞。我非常喜欢这出戏，几十年过去了，看过的戏无数，却总是忘不了这个戏，一经想起，眼前便隐现雪花中的红头绳，精灵一样翩飞的雪花，衬托着人间苦难中的温情，让人倍感珍贵，并心潮起伏。也因此，我对雪花有着深深的感情，无论是生活中的，还是艺术中的。
南方有南方的雪，北国有北国的雪，东海碧波上有它的曼妙倩影，西域高原上更有它呵护和映衬祖国卫士额上的红五星、呵护和映衬国境线上庄严的国徽。
我生长在南方，较之“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北方，对于雪的发言权，差不多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因为少见而难免多怪；但对于南岭以南的同胞来说，自我定位一个“小康人家”应该问题不大。“小雪不见雪，大雪满天飞”，随着节令的到来，雪花也会给人们带来惊喜。学过地理的人们都知道，虽然有秦岭淮河一线的划分，但入冬以后的西伯利亚冷空气强势南下，往往会给江汉平原带来大面积的降雪。
经历了许多次的失望等待之后，一个大清早，母亲哗啦抽开门闩，声音中洋溢着快慰：孩子们，下雪啦，门外一片白！我和弟弟妹妹在床上睁开眼睛，兴奋地滚身下床，披着棉袄赤着脚，直冲到母亲身边，向门外窥探，嘴里叽叽喳喳，情形就像雨中母鸡张翅护卫一群小鸡雏。
随后就是野小子们在雪地里撒欢。堆雪人，打雪仗，或带着自己的狗，去田野转一圈，扭头回看自己足迹旁，还伴有一串梅花蹄印，收获异样感觉。大人就不约而同地要到自家的菜地，揪下几棵包菜，拔出一个萝卜。趁雪还没有融化，备点菜，这不带烂泥的菜也好洗。
下雪带来变化最大的似乎是村前的水塘。要洗衣裳的家中女性，将一家老小的衣裳抓紧洗掉，因为下雪不冷融雪冷，这会儿在村前的水塘中洗衣裳，水都是温温的，水面也不会刮起融雪时寒冷刺骨的风。放眼水塘周围，都是花枝招展的姑嫂妯娌，一个个在塘边为家人打理。她们甩衣水中，捞起揉搓，还要挥舞棒槌一阵啪啪捶打。
都知道纸包不住火，其实也包不住雪，人们双手捧着雪，一边呵呵笑，一边看着这雪团渐渐变小。这就是南方的雪，如同南方含水丰富的橘子和李子，融化很快。
相比之下，西北的雪就要 “干”很多。我到甘肃玉门的时候，那一年的国庆节刚过，室内已经供暖气，室外冷得滴水成冰。我是首次见到窗户有双层玻璃，而门前马路上的汽车轱辘上都绑着铁链防滑，开动起来叮当有声，这让我惊诧不已。最让我吃惊的，还是那里的雪。在一般的概念中，积雪都是一样的，南方融雪快不过是因为气温高而已，并非雪本身的差异带来。其实不然，空气中湿度还决定着雪花和积雪的和而不同。玉门的雪，干得像面粉，沾衣不湿不说，你捏在手里试试，还团不成团，似乎是面粉须得有水方能成团。这是我原先生活经验中所从未有过的。
四年多的玉门生活，给了我很多记忆中的“干货”，那里有很多的上海人、北京人、天津人，也有武汉人、长沙人和苏州人。他们都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怀着一腔热忱响应号召“支边”而来，半个世纪过后，他们老了，儿女们接过他们的忠诚，继续在这里奋斗。他们对祖国和民族纯洁如雪的感情，十分可敬。
与南方雪与西北雪不同的，是东北的雪。我没有到过东北，但我似乎对之并不陌生，东北的雪花还常常飘进我的梦里，那一定是《林海雪原》的缘故。这部对我少年时代影响最大的小说，它的题材传奇，人物鲜活，就像东北的雪融化成水渗进黑土地，这部小说中的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也渗透进了我的血液中。书中的情节里，剿匪小分队攻打威虎山，杨子荣化妆成联络副官打进匪巢，送出情报，长腿孙达德雪原长途奔袭取情报，累得瘫倒在一堵雪砖磊成的雪墙后，顺势想休憩片刻。这时，他发现了雪砖有战友杨子荣留下的指纹，猛然想到战友还在虎狼窝奋斗，自己哪有权利休息？他摘下手套，用自己的手掌去贴合雪砖上的手印，感叹：兄弟，我们握个手吧！立刻身添无穷力量，一跃而起，携刚获取的“会师百鸡宴”战略方案，在深及大腿的积雪中百里奔突。
这个细节传神，让几十年后的“老少年”回忆起来依然热血沸腾。这块雪砖，也是我增添人生分量的砝码。
《林海雪原》之所以成功，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书中成功地塑造了女卫生员“小白鸽”。她与203首长的战地爱情，让茫茫林海雪原增添了“红妆素裹，分外妖娆”的艺术效果。“万马军中一小丫”，她的勇敢请缨；她的对蘑菇老人施救，从而得到奇袭奶头山的方案；她教战士们识字学文化；她的在小分队智取威虎山后用雪搓而不是热水给冻伤的战士泡脚护理方案，从而保护了整支队伍……都显示了她不可或缺的存在。设想，小说如果没有这个人物，将大为逊色。
也正是从这个人物的安排上，我联想到她就是一片雪花，一片东北天空的雪花，一片翩翩于古往今来艺术天穹的雪花。不妨掌托一片雪花看，这种纯自然的雪花，却像万花筒中的六边形图案，着实让人惊奇不已。它们原本是地底下的水，遇温变成水汽，升腾，升腾，到了一定的高度冷却成雨，又经过炉火窑变一般，变成漫天飞舞的雪花。泥土能吗？不能。泥土还得要水，方可由尘埃团形。
我想那写红楼一梦的曹雪芹，大约是掌托雪花愣神并迸发灵感的，至于书中那句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乃是一个伟大的意象，一片空濛之中，就像雪后的大地，万物依旧要生生不息地从中萌芽，演变万千生机，带来希望的彼岸。
下雪是美好的预示。瑞雪兆丰年，也会带给人们愉悦的精神面貌，在这片洁白无瑕中，人也变得纯粹。不信？看吧，天南地北的人们，为什么都乐于在微信的空间转发美好的雪景？那是因为，雪景本来就不是谁独有的，是大家共同的财富。雪花飘飘，它飘在自然的空间，也飘在人们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