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不愿意离开这个家,也不愿意离开老槐树。只觉这里就像百灵飞进树林里,蝴蝶飞进花丛里,鱼儿游进荷塘里,天也觉得透明,地也觉得可亲。
■ 李亮
太行奶娘,这是个特殊的称谓。她们全是太行山里人,奶的全是战争年代八路军的孩子。
我,就是吃着太行奶娘的奶汁长大的。我生于1939年冬,极冷。不满仨月,就被送到了奶娘家——不能让人知道,我是个八路军的娃。
奶娘家的土炕,土坯盘成,能过火:烧饭时,簇新的火苗往炕洞钻,土炕总是暖暖的,我从小可没受过冻!夏天,奶爹带我到清漳河洗澡,河底映着紫红色的鹅卵石,黄黄绿绿的鱼。
奶娘家有俩哥哥,大哥大我七岁,二哥大我半岁。我接吃二哥奶,奶娘同时奶俩娃,奶水不够吃,奶娘就抱上我,到下街,加吃我奶姐姐的奶水。这样也不够,奶娘和奶爹一跺脚,把二哥送了人!
大哥常带我到街上可地跑着玩。北街有棵老槐树,已有几千岁,它要是人,该白发三千丈了吧!秦风汉雨,沐浴掉它半边皮;还朽出个大树洞,捉迷藏时能藏人,人们称它“槐仙”。
清漳河里落着长腿鹭鸶、仙鹤、野鸭、白鹳,游着一对对鸳鸯。荷塘里,开着一朵朵大荷花,映着日头别样红。苇塘里鸣转着比麻雀还小的苇喳子。我们寻了鸟窝,掏到两只花溜溜的鸟蛋,拿回家煮,哥哥一口也舍不得吃,全喂了我。
五月端阳,家家门上簪蒲艾,户户都吃苇粽子。而我最喜欢“花花线”,五色棉线搓成,戴上美过哪吒。端午早晨,我和我哥刚睡醒,脖上,手腕上,脚腕上,早由奶娘给拴上了“花花线”。奶娘说,拴了“花花线”避邪,不遭蝎子蜇。
那年,芦花正白、苇叶正黄的时候,我们在老槐树旁的大街上放风筝。忽然,村心那口大铁钟吓人地咚咚起来,奶娘忽然跑出来,着急忙慌地抱起我就往村外跑。原来,日本兵进村了!“我哥还在那边呢!”奶娘慌了神,又不能往回返,只好尖着嗓门喊:“我儿!你不要追娘了!快藏到崔大婶家!”奶娘没缠脚,脚又大,个又高,跑起来,柳絮苇叶追着她飞。我们藏进一个芦苇垛。好容易盼得鬼子兵滚走了,我和奶娘到处找哥哥。奶娘吓得倒岔气,哥哥却小跑溜丢地扭出来,鬼笑着,藏进了槐树洞。
又一年夏天,黄昏,热得知了吱吱叫。奶娘正端着大瓷碗喂我吃饭,忽然跑来一只狼,衔住我就往村外拖。娘掣住我一条腿,险天豁地地一阵大叫,饭市上的人们才把我救下。我吓得昏迷了一天一夜,奶爹和奶娘抱我到十来里外的昭义村看医生。医生给我开了药。又说,最好能够输点血。奶爹把粗壮的胳膊往起一捋,伸到医生面前说:“这血,只管抽!”我到底是输了奶娘的血。
我奶在大槐树村,也不是没人知道。有一次,鬼子突然包围了全村,把群众赶到苇场上,支起机关枪,一个个逼着村民,问谁家养着八路军的娃?还说讲假话要“杀啦杀啦”的!全村群众哑默悄声地站在苇场上,耳边只响着一河滩的蛤蟆叫。
七岁那年,日本鬼子投降了,我才知道亲爹亲娘全在部队上!这里的爹娘,原来是我的奶爹娘。我哭了好几天很委屈、很伤心:这里的爹娘,跟我热皮贴骨的亲,为什么不是我的亲爹娘?可怜的我,偏偏是“别人”家的孩子?我既不愿意离开这个家,也不愿意离开老槐树。只觉这里就像百灵飞进树林里,蝴蝶飞进花丛里,鱼儿游进荷塘里,天也觉得透明,地也觉得可亲。我怕有人来领我,一见生人我就藏。有人问我,你啥时候才肯走呀你?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等我长了胡子。
冬天,夜长了,奶娘在皮油灯下做军鞋,一边又教我念儿歌:“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说,俺啥时候也忘不了娘!奶娘亲着我,热泪滴到我脸上。
1949年秋,山草初黄,柿林初红,一颗颗柿果,像一盏盏红灯笼挂在红叶里。我和奶娘、奶哥,到柿树地去摘棉花。绵绒绒的棉絮成熟了,像洁白的云朵一样,从紫色的硬壳里吐出来。我和哥哥,正比赛看谁摘得快,稻地那边的大路上,走来一男一女两个穿军装的大兵,还牵着一匹枣红马。我被吓得,赶紧藏到奶娘身后。他们果然是接我来了!还给我带来好些东西。中午,奶娘做了最好吃的抿絮饭,红萝卜条,绿豆荚丝,还用山小蒜烹了喷香的油花卤子,另做了软柿子抹窝子。邻家的大娘听说我要走了,特地送给我两个鸭蛋,还给我很亲地贴了贴脸。奶娘在铁勺里为我炒好蛋,一口一口喂我吃。我故意吃得很慢,为怕吃完饭我就得走!
饭间,奶娘讲了我在这里遇到的几件最险的事,全都化险为夷了。又说,因为奶娘曾向槐仙许过愿,磕过头,把我“锁”到槐仙树上了,所以保佑了我。又说:“孩子已种过牛痘了,再不用愁孩子生天花!”
吃过饭,要走了!奶娘收拾我的东西时,发现有件衣服破了个洞,就找出针线来补好。奶娘一针一针地缝,缝一针,看我一眼,眼角噙着泪花花。在我出门就要骑到马背上时,她忽又返回家,拿出一捧红酸枣,给我塞进衣袋里。又对我爸我妈说:“孩子在俺家吃了苦,受了罪,你们,一定要好好待承他!”又说:“淘气时候,也不要打俺儿,哪个羊羔不抵母?”爸妈催我上马时,我哇地一声哭了。奶娘把我拢进怀,用手替我擦着眼泪,央告我说:“好儿哩,你去吧!过几天,娘就到北京城看我儿!”我问:“过几天?”奶娘说:“等摘完了咱家地里那些棉花,娘就去!”
奶娘到底没有来成北京,她是得急病去世的。听说去世前,她拉着奶哥哥的手,一直喊着我的名儿……
去年,山西剧团晋京演出《太行奶娘》,戏里唱出这样两句:“住在北京想太行,太行山里有奶娘;山里流着漳河水,太行奶娘最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