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和《如歌的行板》首尾呼应的环形结构生动诠释了文学艺术中“圆形结构”的美感。小说与乐曲同时划出优美的弧线,将所有的纠缠、碰撞与运动围成圆圈,以一种简洁和谐的姿态化解了纷繁芜杂。
■ 周晓宇
纵然因篇幅冗长和诠释过度而引人诟病,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在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仍鲜有人质疑,这部百科全书式的法国小说总让不少读者想起中国的《红楼梦》。这部融隽永流长的生活体验、流光溢彩的社交场景、广博渊深的文艺见地、绵密犀利的心理刻画和妙笔生花的哲思阐释于一体,由感性体悟与理性思辨交织而成的鸿篇巨制,倾注了敏感多思的马塞尔·普鲁斯特生命中最宝贵的部分。在挥洒自如、随心所欲的意识流动与故事铺展背后,《追忆似水年华》却有着如教堂一般谨严的结构,像一段余音不绝的音乐,借由精巧的音符编织成灵动的旋律。书中所呈现的细腻婉约的节奏,以及反复回环的构思,让人想起俄罗斯民族乐派浪漫主义音乐家柴可夫斯基的代表作,弦乐四重奏《如歌的行板》。
两部作品创作中独特的复调性
柴可夫斯基于1871 年创作了D大调《第一弦乐四重奏》,《如歌的行板》是其第二乐章,优美流畅的旋律和深沉充沛的感情使它成为这部作品中最为动人的篇章,广为流传。《如歌的行板》优雅精致的旋律中流淌着充盈的感情,而《追忆似水年华》旖旎流洒的笔触下潜伏着如同外科医生的手法般精细的思考。两者同样静水流深,表相的舒缓平静下暗流汹涌、气象万千。从它们的结构来看,两者都具有首尾呼应、重复连绵的特点,在创作中都展现了独特的复调性。
作为公认的“现代派”小说的鼻祖之一,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将“意识流”手法运用到了极致。小说打破时空顺序,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手法,开启了对于人类心理奥秘探索的新纪元,对后世的欧洲文学乃至世界文学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毛姆、伍尔夫和纳博科夫等作家都曾高度评价这部作品。《追忆似水年华》不仅仅是一部小说,它更像一部追寻心灵奥秘的“圣经”,开启了一次心灵的朝圣之旅。
从整体上来看,小说呈环形结构,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与第七部《重现的时光》首尾遥相呼应,成因果关系。中间五部则承接递进,由“斯万家那边”和“盖尔芒特家那边”形成两个对位的半球,各自延伸出盖尔芒特家与斯万家,盖尔芒特与希尔贝特,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龙与奥黛特的沙龙等多组对称弧线,最终借由斯万家的希尔贝特和盖尔芒特家的圣卢的婚姻而交汇成为一个球体。小说从球面一点到另一点,线路多样,回环互通。整个球体可以划分为第一部以及第二部中的《斯万夫人周围》,第二部的《地名:地方》至六部和第七部三个部分,中间多处呈对位对称。这便与运用了复调对位技巧的复三部曲式的《如歌的行板》十分相似。
《如歌的行板》这段乐章因为深深印刻了柴可夫斯基的音乐风格而几乎成了他的代名词。弦乐四重奏是一种由两把小提琴(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各一把,分别担任一个声部进行演奏的乐曲形式,属于室内乐,但也可以用于音乐会的演奏。“行板”是一种音乐速度术语,原意指“行路”,有行走、进行的意思。《如歌的行板》在演奏时,弦乐器加了弱音器,听起来虽婉转低回,但却使乐曲中所饱含的感情显得更加深沉而充满艺术张力。
文学艺术中“圆形结构”的美感
《如歌的行板》同样呈现首尾呼应的环形结构。乐曲围绕第一主题进行变奏,最后对第一主题做重现升华,回环往复,余音缭绕。从篇幅上来看,《如歌的行板》虽不及《追忆似水年华》那般规模宏大,然而乐曲的曲式结构及其极富包容性的音乐层次和律动节奏却能很好地映衬小说的结构内容,它仿佛营造出了一个“追忆似水年华”的梦境,让人一梦一醒之间忘记了时间的长短。对比两者的主要结构,可以看出:
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和第二部中的《斯万夫人周围》,对应着《如歌的行板》的第一部分。乐曲开篇复调化的和声,像躺在床上的“我”脑海中开始扩散的记忆片段。第一小提琴和中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之间反复在进行着模仿和八度的“互答”,好比小说中“叙事的我” “回忆的我”和“行动的我”在回忆中相遇,从不同的角度发声。而故事也展开“在斯万家那边”和“在盖尔芒特家那边”两条对位的结构线路。乐曲中的复调模仿和和声,在反复中徐徐前进,生动诠释了这一点。优雅娴静而百转千回,无论小说还是乐曲的第一部分都让人陷入沉思,使呼吸的频率放慢。
小说《追忆》的第二部分对应着乐曲的中部,也就是第一部分的变奏。力度上有所加强,节奏上也加密了。对“我”在巴尔贝克与阿尔贝蒂娜和圣卢的相遇,以及在盖尔芒特那边和在索多姆和戈摩尔的所参与的上流社会沙龙聚会进行演绎,好似光影婆娑的上流聚会生活,让人目不暇接,同时感到失望和疲惫。中部后半部分带有回音效果的音符充分展现了“我”与阿尔贝蒂娜的苦恋过程,感情强烈,让人窒息。
乐曲的再现部分与小说首尾呼应的结构相符。乐曲尾声先在主音的拨奏上由第一小提琴在G弦上奏中段的主题,以后经过断断续续的音调,第一小提琴在 D大调上奏出主题的变形。乐曲最末了回顾了全曲的主要主题,音区移低、力度减弱,通过第一小提琴的分解和弦上行,将音区提高,以极弱的力度、和声上的变格终止在主调的主和弦上。尾声既强调和升华了主题,又再次展开,让人联想到小说结尾处的场景。
《追忆似水年华》和《如歌的行板》首尾呼应的环形结构,生动诠释了文学艺术中“圆形结构”的美感。小说与乐曲同时划出优美的弧线,将所有的纠缠、碰撞与运动围成圆圈,以一种简洁和谐的姿态化解了纷繁芜杂,犹如四两拨千斤,巧妙而无穿凿附会的痕迹,对现当代审美具有重要的启示。棱角分明、支离破碎的挣扎与疼痛固然昭示着一种深度,然而更难得的是将此种挣扎与疼痛升华为自然的生命脉动。如此,《追忆似水年华》则年华似水,《如歌的行板》则行板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