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阿灿和朱丽娟,虽不至于“十年生死两茫茫”,但已如西方的参星和东方的商星一样,此出彼没。
■ 吴玫
赵志明的小说《参与商》,是用诗句铺排成的。
《参与商》这个篇名,援引自杜甫最为著名的《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除了见诸篇名,在情节的推进中,作者的确也多次邀请古诗词来助阵。但是,我说赵志明的《参与商》是用诗句写成的,绝不因为他化用了“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或引用了“生也何欢,死亦何苦”,而是小说的大部分段落,就是诗句。
阿灿辞去家乡语文教师一职后,自己也说不清原因地跑去南京,准备报考研究生。枯燥乏味的复习资料,怎么敌得过趣味无穷的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斯宾诺莎、黑格尔、休谟、帕斯卡尔?
终于,阿灿的诗人心性被借居地附近的燕子矶激活,他打算无限接近这里来伤春悲秋。情节发展至此,有一段卖票老头的描写:“看起来就是一个南京人,不独在精神上和南京相对相望,身心也与古城融为一体……似乎终日耳濡目染于槛外空自流的长江,也有了如斯夫的困惑和豁达。”读起来真是抑扬顿挫,诗意盎然。
也正因为几乎每一个句子都是诗,又大量夹杂着萨福、湖畔派等古今中外著名诗人、哲学家、文学家的名字,想快速阅读《参与商》根本就行不通——赵志明用最恰当的表达,呈现了他想通过《参与商》讲述的故事:对世界满怀期待地走出校门的大学毕业生,十年以后相聚或者回避,发现彼此已不复当年的纯粹,往日的抱负也已经碎了一地。这样的变化,难道不值得我们跟着作者慢慢咀嚼、细细品味、斟酌再三吗?
师范专科学校的定向培养生阿灿,毕业后回家乡水云镇教小学生语文已经多年。表面上因为迟迟不结婚生子与父母互不相容,实质是过于沉迷荷马、孔子、但丁、伏尔泰们构筑起来的精神世界。阿灿没有办法与水云镇融为一体,到第十年,他与水云镇已形同水火,学校放暑假后,他以报考研究生为由辞职,离家去南京投奔大学好友光辉。
毕业后留在南京的光辉,早已辞掉学校的工作转而成为图书编辑,十年里在南京不懈地追求梦想。南京回报给光辉的,是在七层老公房的顶楼租住着一方北小间,以及成了著名诗人的责任编辑。
阿灿和光辉共同的大学好友朱丽娟,毕业以后也曾在南京教书。这个对自己外貌“不自知和不以为然”的美人坯子,却没有办法阻止他人对她容貌的深以为然。一个学生家长对其一见钟情后,用杀妻后坐牢的极端手段将朱丽娟逼出了学校,逼出了南京,逼到了深圳。
都爱着朱丽娟,却又碍于兄弟情,阿灿和光辉对朱丽娟都止乎于礼,却也未能忘情。分别十年了,远在深圳的朱丽娟还好吗?《参与商》结束在阿灿特意去深圳,想见朱丽娟却未见到,于是决定将剩余的半个暑假漫游掉。
如前文所言,这是走出大学校门十年以后的阿灿们,检视当年的理想落地以后变成了什么模样的故事。阿灿、光辉、朱丽娟这三位大学好友,究竟谁是《参与商》的主角?肯定不是光辉。虽是阿灿的同窗好友,但他出现在这个故事里,却是阿灿执拗于阅读和诗歌世界里的衬托。那么,是阿灿?表面看,从小说的第一句“七月入大伏,天地似火炉”,到小说“番外”部分那如梦如幻的水里潜游,阿灿始终在场,但未必就是主角。《参与商》的主角,是十年后不曾出场的朱丽娟。
天生丽质的朱丽娟,在追求她的学生家长做出疯狂举动后,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放弃自己热爱的教师工作,远走深圳后做起了酒业公司的销售。派闺蜜陶子姐来接十年前心心相印的老同学阿灿,朱丽娟的理由是临时接到重要差事,可我宁愿相信那是朱丽娟在故意回避。“我”怎么能等你从远方来?已经改名朱莉的朱丽娟,在陶子姐的描述下“让阿灿感到陌生和惊讶”。阿灿怎能不感到陌生和惊讶?在家乡水云镇一成不变地边做小学语文老师边依然故我地与中外哲人倾心交谈的阿灿,又怎么能理解一个对自己美貌不自知和不以为然的女孩,走到了非得凭借姣好的面容和过人的酒量来为自己在深圳赢得体面生活的境地,其中绝地“反弹”的无奈和悲苦深有几许?
“因为在酒业公司做销售,朱丽娟经历的最多的就是被客户劝酒,她喝酒几乎是完全不顾身体和不要命的架势”,“好几次在接到朱丽娟的电话后,(陶子姐)于凌晨时分赶到餐厅把朱丽娟从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中间接走”。赵志明白描的这几句,已足以让读者心痛得潸然泪下,但刚从水云镇来的阿灿,站在朱丽娟位于深圳罗湖区的房子里四周打量时,也只能发出这样的感叹:“墙上挂着朱莉的照片,折翼的天使依然是飞天,不过少了那条大辫子而已。”天使折翼后还是天使,那是折翼的天使咽下苦水后的乔装打扮。阿灿以为朱丽娟变成朱莉只是少了那条大辫子,要么是水云镇的呵护让阿灿感觉迟钝了,要么是对老同学和旧日好友的珍惜让阿灿假装朱丽娟只是少了一条大辫子。
越来越“巧取豪夺”的这个世界,对女孩越来越不仁慈。“十年以后朱莉家中最醒目的是整面墙的大酒柜”,久久伫立在大酒柜前,阿灿像是明白了朱莉用一瓶瓶昂贵的酒想要记录什么。由朱莉的酒柜想到水云镇自家卧室里竖着的两排书架,阿灿不等朱丽娟回家就离开了深圳。
至此,《参与商》可以画上句号了——赵志明用优美的辞章包裹起来的这个残酷故事,已足够让阅读者觉得苦涩、伤感和无可奈何。
实际上,《参与商》没有戛然而止,作者又为其添加了一章“番外”。在“番外”里,阿灿云游到神农架浓密的山林,在堰塞湖里潜游时,阿灿仿佛又听见父母唤他吃饭的声音,而到过南京到过深圳的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也仿佛从来不曾来过,他又回到了有两排书架的卧室里,与荷马、孔子、但丁、伏尔泰们面对面地沉思。
必须得有“番外”!有了“番外”,小说才能叫“参与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阿灿和朱丽娟,虽不至于“十年生死两茫茫”,但已如西方的参星和东方的商星一样,此出彼没——这也是赵志明的《参与商》用文雅的词句包裹起来的最老辣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