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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骑》:追溯被遮蔽的中国女神叙事

2018/11/27

阅读提示

念远怀人所著《三十六骑》在史实的框架下,演绎出一个雄浑玄奇的小说。小说中,班超、班昭兄妹和耿恭等三十六人共赴西域。虽然女性主义的视角并不是小说显在的视角,在叙述上也不是主线,但这个隐含的视角使得小说宏大的叙述多了一个全新的、时尚的同时又是深刻的“场域”。小说追溯神话源头,关注被遮蔽的中国传统中的女神叙事,是以女性主义的方式对经典的重新解释。

■ 于闽梅

念远怀人所著《三十六骑》已由文化发展出版社出版。在史实的框架下,《三十六骑》浩浩荡荡演绎出雄浑玄奇的小说。班超、班昭兄妹和耿恭是少年时的玩伴,皆天赋异禀。青年时因各种机遇或奇遇,三十六人共赴西域。书中将班超的出使,赋予了汉明帝迎取“夜梦”的金像,成就了佛教入汉的开端。这里似乎有一种文化隐喻——这是一版更古老的西游记,去时是诸子百家,入时是白马西来,东西文明之辩,总是如此起起落落,纠结纠缠。

西王母神话世系与“被遗忘的女神”

造境需要较强的想象力。在《三十六骑》中,造境是对古老神话的重新发现,是对古老神话的女性主义角度的演绎。尤其是小说中的西王母神话世系,既与《山海经》的原有描写相对应,又增加了奇幻的狂想。

西王母是中国最古老的女神之一,正如《庄子·大宗师》所言,“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在《山海经》里,西王母长发豹尾,玉冠虎齿,山巅一啸,天地震颤,鸟兽奔逃。魏晋之际,陶渊明曾在《读山海经》中赞美过西王母的神威:拥有玉堂山、昆仑山等多处“馆宇”,怡然“妙颜”,与天地“俱生”。陶渊明在诗中曾遗憾地表示自己恨不能搭上周穆王的八骑马,游昆仑和槐江山;恨不能委托西王母的爱骑青鸟传言:“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

《三十六骑》对西王母的描写,所表现出来的奇幻想象力(造境)是建立在丰富的学识以及对文史哲各种资料的调动上。先看小说构建的西王母的壮阔神国,这是西王母在巨大的树桩上创建的,如同电影《阿凡达》一样,神国建立在“百仞无枝,立而无影”的天下第一大树“建木”之上。其中有众神借以上下天地的天梯“都广”、日落棲止之处“虞渊”、垂荫四极的“寻木”、《山海经》里的大鸟“嚣”、守玉兽“狰狞”、“其力不能胜芥”的“弱水”……

神“造”了人类,但神与神之间是“成像”的。作者念远怀人以“成像”这一关键词来描述神国的历史。什么是“成像”?成像就是“另一个分出的我”。在这个概念下,一系列重要的神祇全都源自西王母,最早分身为女娲(即九天玄女),女娲又分身出伏羲。在先有男还是先有女的问题上,小说的设定是:女娲是天地母神西王母在世间最早的成像,然后是女娲成像出伏羲作为自己的对偶神,女娲为巫,伏羲为觋,前者造人,是巫统的开端,伏羲画八卦,遂成史统的开端。

这些描写隐含着一种女性主义的视角。德国女性主义学者提出,对于基督教传统的文学来说,女性主义神学是要全面改述基督教的基本文本,去发现被隐藏和遮蔽的女性叙事,以一种伍尔芙所说的“重新认出的惊恐”来置疑男权叙事。《三十六骑》对西王母的描写,正体现了作者隐含的寻找“被遗忘的女神”的尝试。在小说的宏大构架中,中国最早的神系是女性的,负责神与人之间沟通的崇高的“祭司”,最早也是女性(巫)。

重新以女性主义的方式解释经典

在人物形象的设计上,班超作为推动全书的男主人公,已经不再是传统武侠小说的男主人公,他的主要动机不再是传统男性英雄的血仇或事功,甚至不是家国情怀。而表现的是一种女性主义视角中的“新男性”,他的动机在本质上是一种哲学追问,追问存在和意义,追问自身、世界和文化的出处。主人公身上自觉的哲学人格,在各种类型小说里都是难得一见的。

作为与班超一样重要的女主人公班昭,有着望气通神的本领,这种本领在小说的进展中慢慢明确并使读者最终明白其意义:与西王母神国的直接联系。班昭在小说中构建了隐秘叙述的另一半——与神话世系相关的仙境与人间交接的部分。

当班昭以“望气”的神性接近西王母神国时,发现伟大的神国在漫长的三千年中只曾允许三个男性涉足:后羿、周穆王和老聃。但是,这三个在中国历史上非常重要的男性,在作品中却是作为西王母神国的“客人”来写的。

从写境的角度,这三个男性的确是历史记载过的或显或隐进入过神国的人。而他们如何能如此特殊地进入西王母的神国?他们又是如何进入王母神界的领土?这是造境要解决的问题。在念远怀人笔下,后羿过弱水时,用绳子绑住自己的腰,绳子一头拴在箭上,他几乎是把自己射到神国的。周穆王的八骏马之一,翻羽(绿耳)长着鹤一般的翅膀,驮了周穆王上神国。老聃则靠他的青牛化作一叶无底的扁舟出现在班昭面前,美少年般“眉目含情”向班昭介绍神国。

而《三十六骑》中对班昭作为巫统的一员,终于见到了西王母的守护者和“成像”九天玄女的描写简直如同《旧约》中的“创世纪”。这些描写气象宏大,追溯神话的源头,关注被遮蔽的中国传统中的女神叙事,很像西方近三十年来小说风行的新趋向,即重新以女性主义的方式解释经典。如丹·布朗的畅销书《达芬奇密码》,尝试在《圣经》系统中,通过对达芬奇名画《最后的晚餐》中出现的神秘女人,来重新为现代的读者设定圣经的女性传承,揭示被西方基督教的父权传统抹掉的叙事。传统父权的叙事通过放逐抹大拉的玛丽娅,烧死女巫,清除西方传统中的女神崇拜。世界奇幻小说终身成就奖得主玛丽昂·齐默·布拉德利(Marion Zimmer Bradley) 就以女性主义视角著称,其代表作《阿瓦隆的迷雾》中,也以女神传统改写西方中世纪父权社会的代表之一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传说,通过揭示被遮蔽的凯尔特宗教和母神传统。

虽然女性主义的视角并不是小说显在的视角,在叙述上也不是主线,但这个隐含的视角使得小说宏大的叙述多了一个全新的、时尚的同时又是深刻的“场域”,这个场域的出现,颇令人有造境与写境的合一之叹。

王安忆以前曾评价《达芬奇密码》说:中国的作家没人能写出这么学院派的作品。在我看来,念远怀人这部《三十六骑》做到了这一点。作者在传统的基础上,对西王母形象的写境和造境,既运用了传统文本的宝贵资源,又表现了独具女性主义视角的造境能力。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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