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颐
蒋晓云的“民国素人志”写到了第二本,叫做《四季红》。
第一本是《百年好合》,简体版于2014年出版,敏锐的读者当时大概就发现了蒋晓云创作的许多特点。譬如,王安忆说:“犹如套曲,一曲套一曲,曲牌如海。”我更喜欢形容蒋晓云是巧手走针,细致绵密,由一个个素人勾连起时代的大场景。其次是蒋晓云对女性心理的细腻把握,夏志清称誉她是“小张爱玲”大致也是因此吧,她们都有一双睥睨看世的冷眼。另一个特点是时间的跳跃。蒋晓云的创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号称长篇的《桃花井》也仅有十万余字,压缩人物长长的一生,又不可让人觉得节奏仓促,需要相当老到的文笔功力。
《四季红》延续了这些风格。这部小说集包含了五个短篇,分别是《四季红》《傻女十八嫁》《小楼寒》《歧路》和《风乍起》。写作对象依然是“素人”,平平常常的女性,平平常常的生活。
蒋晓云的小说有一些女性主义元素,《四季红》和《傻女》这两篇小说的女主角都是因为父权、男权的压迫而导致悲惨的命运,秀枝因为不识字而被父亲骗卖为娼,津晶一生四嫁均非良人,尤其是秀枝隐约带了点《朗读者》中汉娜的影子,映衬出台湾五六十年代女性对教育的渴望。蒋晓云为这两位女子安排的好结局,暗示了学会反抗、懂得独立的女人,才能得到幸福。
这是蒋晓云女性生活理念的折射。20世纪70年代,蒋晓云凭借《姻缘路》等小说的连续获奖而走红台湾文坛,没多久却弃文从商远赴美国,离别文坛30载,当她携《桃花井》等小说于2011年归返时,她在一次访谈中说道:“我喜欢和我的人生和平相处。”她把这种理念赋予了她的女主角,让时间洗涤她们蒙尘的生活。多年后,她们已老,历经了人世若干沧桑,在那些光阴打磨的痕迹里,她们渐渐憬悟了悲欣交集、天心月圆的滋味。
小说的“时间”按钮掌握在作家手里,蒋晓云将“回放”键运用自如。譬如,《小楼寒》以韩津晶美国返台吊唁牵出其母金舜菲的故事,《歧路》则是金舜菁为舜蕙扫墓的忆旧,《风乍起》里,舜蒂在殡仪馆的大哭并非为了丈夫,而是为了自己少女心事终未了的遗憾,终究也是和记忆牵丝绊藤。仿佛随着时间,随着人愈靠近这些回忆,她们自己便愈被旧时光所吸进去所催眠;而我们都知道回忆其实有着修饰的功能,所以这些回忆更进一步要求她们成为主体,以某种更干净更驻留的形象,使得回忆者本身得到了修复。
如果说蒋晓云从前是“小张爱玲”,如今的她更接近于门罗,淡然的现实主义。
与《百年好合》类似,《四季红》里的主角们分属不同的小说,却又在相互交叉的场景中贯穿始终。短篇小说桎梏于篇幅,很难达到长篇小说才能处理的那种宽度,而蒋晓云通过人物之间的共振、回鸣打通了不同篇章之间的壁隔,韩津晶母女两代人,金家姐妹和她们的夫婿,连环回绕、盘根错节,如此一来,也就拓宽了这些短篇小说的空间容纳,而带来一种恢弘的时代气息。
同时,不同人物的片段回忆构成了事件的不同侧面,就给读者提供了不同的观察角度,纾解了记忆和时间的矛盾。不过,或许因为《百年好合》是数年磨一剑的结果,而《四季红》相比少了些从容和淡定,对于作者而言,“香梦长圆”大抵也是奢侈的想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