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戈
这两年,日本人的工艺书,被大量引进。以至于一提到“匠人精神”,我面前立刻出现了一张日本脸,在日式的榻榻米上,躬身劳作的情景。其实,中国也有自己出色的手工艺者,日本由于其稳定的经济环境,对匠人精神的尊崇,所以手工艺者亦有安心感,而中国的手工艺者,在动荡环境中的自为,亦值得嘉许。这里,我写的是紫砂大师,把“艺”和“匠”打通了的顾景舟。
他长着一张苏南老人最常见的脸,干净清秀,他家世代做壶,偏他从小酷爱读书,虽因家贫只能辍学抟壶,但狷介孤高的书卷气却终身不散。他不喜交际,只有几个遥遥的淡友,偶尔啜茶品壶谈书画;他日日对着的,是紫砂壶,一把不满意的壶,他要挂在面前三个月,天天琢磨怎么改进;他对恋爱对象也非常挑剔,某个被拒的美女据说是因为脚不好看,夏天露脚碍眼;他不事富贵,但重视尊严,厂子里的澡堂,得让他第一个下水,洗头汤……但是,这个多刺的“冷感”,我倒不讨厌,我是觉得:这种处处不苟且,酸气昂然的清高,和他作品的完美是一体的——玫瑰的刺是可以原谅的。
我试图和人谈起顾景舟的紫砂工艺,听者反应冷淡,但我只要说道:“这个人的壶,拍出了2000多万的高价”,对方顿时眼睛亮了。
而这个天价壶的创造者,顾景舟,一生多折:少时家贫,被迫辍学做壶,他苦心孤诣,奋力在艺海搏舟,又逢战乱,紫砂业萧条,他只好赴沪给古董行做壶手,就是仿古赝品,冒充古董,每天关在逼仄的格子间里,饭菜从小窗口递进来,同事也不能晤面,包含心血的杰作,连款识都不能落,解放后一切作品都是公家的,有时参展的壶直接送给领导做人情了。他的壶卖到千万,自己却从没有大富大贵过。
他平日生活非常清简:不吃大肉大荤,只食鱼虾和素菜,但喝茶的水都是用竹壳水瓶拎到厂子里去的,他嫌工厂的水有异味;他穿的是老款旧衣,但是必须浆洗干净,有次他走完上海的一条街,买不到一件合适的汗衫,不是对角线不直就是对边不整齐;宜兴是江苏最大的产竹基地,顾景舟曾经劈了青竹,自制竹筷,虽是最廉价之物,却给他打磨的和玉一样温润;他做一把壶,需要使用120件工具,装满了十个抽屉。
这个隐身细处的冷香逸韵,不就是紫砂精神么?
历来,在中国的工艺史上,“瓷”代言皇族权贵,“陶”寄身于百姓庶民。一直到明清之际,在官窑瓷器的造作媚权,与民窑陶器的粗杂之间,匠人才找到了紫砂器,紫砂之美,不是奢侈高悬,而是素朴精妙。顾景舟曾经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改进一把提梁壶,只是为了改良它的出水口:好的壶口必须出水七寸不弯,旧时代把玩紫砂的都是茶客,心境闲适,出水悠然,所以出水口小,新时代生活节奏加快,出水口相应就放大了;红茶是发酵茶,所以宜高壶,深闷之后,香浓蕴藉,绿茶则宜扁壶,澄澈清鲜,色香味皆蕴,就像文学的人本精神,紫砂也是以人为本的。
顾景舟的关键字,是“素”:吃的素,穿的素,人也是个素心人:白天他静心做壶,晚上就是在灯下写大字,读古书,养蓄着他的采菊心情,连收到他信件的客户,都称他的文字,从文采到书法,俱是古风盎然——人的气质,就是佛学中所说的“天香”,生命中本然的气息,它会在各个细节中渗出……人格养出了壶格,顾景舟做壶,也是以洗练无藻饰的光素器为主,不喜欢雕琢甜俗的花器,宁可出水芙蓉,不愿镂金错彩,但恰恰是这种壶,对精确度要求最高。
顾景舟闲时喜欢养金鱼,种荷花,喂画眉。据顾的家人回忆,小时候,顾景舟对周边植物就非常感兴趣,少时家中有竹园,春天竹笋发芽,顾景舟就坐在竹笋边,默观其形态,自夏到秋,一只南瓜的开花落蒂结果,他也要细收眼底。而在他老年时给徒弟上课时的备课笔记中,我摘抄到这样的段落:“现在我们生产葡萄藤不去观察葡萄,生产竹段不去看竹子,这是不对的。葡萄藤的叶子生在藤的节骨眼上,竹子是五叶一枪……紫砂来自自然界的形体,我们要有生活有观察”:把壶的曲直收放、线条的节奏感,恰恰得益于静观万物中养成的美学直觉。
他的壶,飘逸出屡屡文气,来自于他满肚子烂熟的古诗词。有把壶叫鹧鸪提梁壶,是顾景舟在陪护癌晚期的妻子时做的,这个妻子是由组织安排的,但也相守了二十年。鹧鸪提梁壶”侧看如一只飞翔的鹧鸪鸟,鹧鸪好悲啼,自古就是悲剧意象。在“鹧鸪提梁壶”底上,顾景舟留下这样的刻款:“为治老妻痼疾就医沪上,百无聊中抟做数壶,以纪命途坎坷”——紫砂壶不仅是手,更是心智的作品。手艺人的心性、气质、手感、精神状态,在一把壶上完全可以得到体现,他这一生,没有过成型的爱情,他所有的情感能量,都给了壶。所以,鹧鸪悲意、采菊心情……他的壶是会抒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