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脚下的土地，也是古人们生活过的土地，后人有责任辟出一个空间，安放历史，安放先贤。
■ 朱钦芦
在故乡成都，喜欢一个人骑着车闲逛，仔细打量这个变得于我已经有些陌生的城市。这天骑过锦江河，被河边的路引导到一个非常幽静的小街上。这条小街的一边是一道二三百米长的灰砖老墙，墙上每隔一段就有一块铁锈装饰的铭牌，有文有图地介绍了这道墙里面一家工厂的前世今生。“白药厂！”我在心里叫了一声。
是的，少年时期，我在离此不远处住家和学习时，男同学们都以神秘和夸张的口吻，说它是一个生产武器的军工厂。但是，它为什么叫“白药厂”呢？这事在我心里便如带着问号的神话存在了几十年。这天，它犹如一个只闻其名的故人，和我突然间撞在了一起。读了这些铭牌，我方才知道，原来这里最早是生产炸药的（后来也生产和修理枪械），正式的名称是“制药所”，而所谓“白药”，是因了炸药的白色药粉而名。更让我吃惊的是，这家工厂竟然是清朝“洋务运动”时期建立的，并且是这个省会城市里保存下来的这一时期唯一的工业建筑群。在沿海和东部地区，我看到过很多那一时期的工业遗迹，但是在自己的西部家乡，这是第一次看到，心里不免有些小激动。
走到这段灰墙的尽头，便是这家工厂的大门，门口挂着两个牌子，一个写着数字编号的军工厂厂名，一个刻着某文创中心的标识。事实上，前者已经成为历史，后者才是这片建筑现今的主人。既如此，大门不再警备森严，而是游人随意可进的。这座工厂是1906年建设的，属于那一时期的建筑保留有四处。在一座老楼前，我停下了脚步。这栋楼的设计很奇特，造型为“凹”字形，两端三层，中间两层，角处还有哥特式风格的建筑装饰。楼体除木框窗户外，整个被枝叶繁茂的爬墙虎覆盖得严严实实。尽管这座楼估摸不过30多个房间，但它是厂区里最高大和华丽的建筑，是当年行政管理和设计人员办公的场所。从告示牌上得知，这是由德国人设计，中国人施工的作品。还有三处晚清建筑，一律是灰砖青瓦的平房，大约宽不过十米，长不过二三十米，都是彼时的生产车间。
岁月已经过去百年了，这座城市和960万平方公里大地上所有的城市一样，天地沧桑，所以我对保留下的这些历史遗迹尤其有一种感恩般的心情。如果没有草堂，我们上哪里去凭吊杜甫？如果没有武侯祠，我们何处瞻仰诸葛亮？毕竟，不管何朝何代人，都不过是这片土地上的匆匆过客。我们脚下的土地，也是古人们生活过的土地，后人有责任辟出一个空间，安放历史，安放先贤。就说眼前，我可以借斑窥豹，透过这几处简陋而空敞的厂房，得以更真实地感受和理解那一段中国积贫积弱时期，以及先人们试图奋起强国的努力。它们让教科书上的“洋务运动”概念具象化在我们可视的物体上，附着在这些遗迹上面，生动地向后人讲述我们所未经历的那段历史。
一提起洋务运动，我们往往首先想起“失败”二字，但其实它对中国社会的进步影响也是巨大的。它开创了中国一大批近代工业企业，修建了铁路，架设了电话，用上了电报，开办了报纸和刊物，翻译和引进了一大批承载着西方先进技术和人文思想的书籍，建立了新式学堂，选派了留学生到欧美国家学习，培养了一批技术型或者说建设型的人才……当然，更重要的是——这可是推动洋务运动的人始料不及的——它为推翻封建主义的统治造就了新的阶级力量。
洋务运动随着北洋水师的覆灭而失败了，但是这个在封建王朝被推翻五年前建立的“白药厂”说明，这个运动的余波还延续了一些时日，并未随着甲午战争的失败戛然而止。而且，它建立的近代企业实实在在地成了中国工业文明的基础。正如这家“白药厂”一样，无论在随后的民国还是新中国，它都在变化和进步中，继续发挥着其历史作用，直到彻底被崭新的现代工业文明所取代。
据这里提供的资料介绍，这个厂诞生的背景和一个历史人物有关。他叫丁宝桢，时任四川总督。他在任山东巡抚时便在那里创建了该省第一家机器局。及至升任四川总督时，他请旨在四川又设立了机器局，并从山东带来了技术和管理人才。那时顶着机器局或者制造局名义建立的军火企业可谓多矣，从这个厂区的一个铭牌中方知，这样做的目的是避免刺激帝国主义列强们。那个时候要在自己的土地上兴办自己的工业有多难，这就是一个注解。“白药厂”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我对丁宝桢这个人物不算陌生，因为在我熟知的两件事里，他都是主角。一是他在任山东巡抚期间，杀掉了慈禧身边的红人、骄横跋扈的大太监安德海（不然后来也没有他徒弟李莲英的大红大紫）。尽管政治正确，程序上也没毛病，但是坏了“潜规则”，没点舍得一身剐的正气和勇气还真不敢这么干。好在西太后顾及他是个既忠诚又干练的贤臣及其他原因，没有计较。二是川菜菜谱上“宫保鸡丁”这道菜，尽管有各种版本的说法，但是不争的是他应该享有发明专利。现在不少餐馆把这道菜写成“宫爆鸡丁”，这显然是错误的。他去世后被朝廷追授“太子太保”的荣誉头衔，而“宫保”是“太保”“少保”的统称，所以，叫“宫保鸡丁”才是正确的。后世的学者们把丁宝桢和曾国藩、左宗棠、张之洞等并称为晚清中兴名臣。从他的身世和作为来看，这是一个不应该被后世忘记的人。
“白药厂”里后来的建筑都已经被一个个文创工作室或者文体培训机构利用了，游人可以在这里锻炼或娱乐之后，啜饮料、享美食。我走进一家咖啡馆，捧着一杯咖啡，久久地凝视着那栋看起来似毛茸茸的“古猿”楼，想起洋务运动也被称为“自强运动”。但是它基因中的种种不足，使它注定实现不了自强的目标。这个国家今天的繁荣强盛，那是因为有了更为先进的社会制度和一个全新执政理念的政党。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