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与其他以男性为主的乐队中典型的男性视角不同,深圳重D音乐队所创作的歌曲使得女性突破了传统性别角色羁绊,在叙述女性经验和反思性别问题中起到独特作用。歌曲展现出女工与孩子成长、与父母和家庭、与自身打工境遇的三个“重要经验联系”。深圳重D音乐队没有将自己的文化狭隘地定位于男性工人文化,而是看到不同人群的生活,并自觉融入这样的生活去进行集体创作。通过音乐,女工改变的力量也正在形成。
深圳重D音乐队
■ 卜卫
骤然在网上听到“重D音乐队”《英雄》的歌声,不由得心头一震,重重的打击乐仿佛一直在敲击着听者的心……成立于2011年的深圳重D音乐队,是一家立足于工业区、为工友提供文艺技能培训及交流的公益组织。在其他以男性为主的乐队中,女性大都是以温暖的妈妈或需要去追求的女朋友(姑娘/妹妹/对象)形象出现,包括重D音乐队也曾有这样的作品,比如《这年头不好混》中的“如今连女朋友还没有找到”,《深圳深圳》中“我心中的姑娘,你到底何时才能出现”等,是比较典型的男性视角。
《英雄》:让女性突破私领域角色羁绊
《英雄》这首歌突破了私领域中传统角色的羁绊,直接称深圳建筑女工为“英雄”。这些女性不再因男性需要“温暖妈妈”或“妻子”而存在,而是为深圳建设做出贡献的“英雄”——公共领域的“英雄”。歌曲前奏长达4分钟,旋律并不复杂,但节奏鲜明具有力量感,让人联想起女工在工地上从事单调的重体力劳动的场景。
前奏过后,突然安静下来,歌曲以柔和的男声唱出女工下班的景象,“夕阳带着一天的疲惫,一步步走进城市的边缘”“给你一天最后的晚霞”。和声在这时响起,“你的秀发挂满了疲惫,烈日在你脸上还没有退去”。当听众还欣赏着优美的和声,沉浸在夕阳余晖的美景中时,歌曲高潮倏地爆发出来,近似嘶吼着:“喝不完异乡的酒,喝不到心里头。喝不完异乡的酒,一喝就白了头,三十年来沧海桑田,我还是找不到北斗……”,不由得让人震动。同男人一样挣钱养家,为深圳建设做出了贡献,也同男人一样喝酒和思考未来,如此豪迈!尾奏也有3分钟之长,感觉是渐进到高潮的节奏,一旦达到高潮,戛然止住声音飘散而去……
在工业区的荣德国际大厦未建成前,每到傍晚,一群建筑工人下班在路边吃大排档,他们当中有一些建筑女工酒量很好,这让歌曲创作者董军十分震撼,“你可以看到她一脸疲惫,但她豪饮啤酒时,感觉这世界就属于她一个人。”在新冠疫情到来的时候,重D音乐队为致敬火神山建筑女工,重新发送了这首歌曲。重D音乐队新发布的文案说,“全国有超过600万建筑女工,她们是建筑工地上重要的一份子,平日里她们是城市的脊梁,疫情时期她们是城市的英雄!”
重D音乐队叙述中的女性经验
重D音乐队还曾出版一个女工专辑《飘零的花》。大多数歌曲创作出自乐队唯一一个女歌手黄小娜,她在叙述女性经验和反思性别问题中起了重要作用。应该强调,男歌手们不是没有这些生活经验,他们也有孩子也有家庭也做家务,但是自动忽略为“女性的事情”或“次要的事情”,因此,没有进入创作视野。从重D音乐队女工歌曲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三个“重要经验联系”。
第一,与孩子成长相联系。如《带着孩子走天涯》中唱到“带着我的娃带着我的家”,《冬天的约定》中唱“我错过你夏天的摸样,你错过我春秋的陪伴,冬天要不见不散”,这些正是流动女性需要面对的难题。歌曲显现出了妈妈的决断力和“走天涯”的沧桑豪迈。两首歌曲既有节奏鲜明的儿歌风格,也带有摇滚的抵抗情绪。这首歌曲演唱后,通常大家都会分享她们带孩子的故事。
第二,与父母和家庭相联系。《拍张照片带回家》一曲简单、明快,给人一种儿歌的感觉,使听众好像看到一群专门挑漂亮背景拍照,准备给爸爸妈妈看,但把劳累孤独苦与痛藏在照片后面的女孩。《江城街8号》是一首力作。江城街8号是黄小娜家的真实住址。正是为了这个魂牵梦萦的住址,黄小娜写了这首歌。对一个家庭来说,“打工妹”结婚了,就等于“嫁”给了异乡,这个异乡可能是与丈夫一起漂泊的地方或是丈夫的家乡。歌曲开始平静地叙述江城街8号,是一个停靠汽车的地方,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盼望着远方(远嫁)的女儿。副歌使用了和声,唱出这首歌的抒情高潮:“古榕江的水啊,村头的老榕树,夏风吹过稻田,一直在我梦里”,不由让人落泪。流动、远嫁、异乡、性别平等抑或不平等?一切都浓缩在古榕江、老榕树、稻田和梦里。
第三,与女工的打工境遇相联系。《飘零的花》是一首主打歌:“倘若每一个远离故土的男孩,都是一株无根的草;那么每一个身处异乡的女孩,就是一朵飘零的花”,这使得女性可见。女性不仅出来打工,与男性一样挣钱养家,更被传统习俗绑架在“不能自我的位置上,为了家庭和男人而活,而她自己呢?就任其迷失,荒芜……”。如歌词“我们繁荣了别人的城市,却荒芜了自己的家园”,这个“自己的家园”和“别人的城市”不仅显示了流动工人的社会位置,也显示了性别的境遇,成就了男性或家庭,荒芜了女性自己。《新打工谣》根据民间小调改编,各种具体意象似乎轻松地被展示出来——来广东了,加夜班了,想妈妈了,生活很艰难,什么时候是个头?但后面的Rap则开始定位“我是谁”,“我是山谷深处的那朵玫瑰,是铁丝网上的盛开的蔷薇,你百度得到的,都不是真的,我的态度在内心深处,拨开迷雾。女工的flow,就是最牛,我们用beats 改造机器的节奏”。Rap不是单纯的诉苦,而是通过定位自己改变机器的节奏,听起来越来越有力量。
使女性的生活经验“可见”
这一切不是偶然。翻看重D音乐队的记录可知,他们的目标曾是,“通过女工音乐创作工作坊及以女工为主题的音乐演出,让女工的话题更受关注,也使更多女工有信心用音乐发声。”所以,除了乐队自己创作作品,他们也到工人社区,与女工一起做集体创作音乐工作坊,由此产生了不少的女工工作坊歌曲。打工姐妹录制这些歌曲是什么情景,董军叙述道:“有一个大姐好伤心,被她老公嘴都打肿了”。她专程跑过来跟董军说,“我今天录不了了,但是我还是要看看大家……”重D音乐队一直用音乐支持女工。
不难看出,这些歌曲使女性的生活经验“可见”。不仅如此,通过音乐,女工改变的力量也正在形成。在工地上,建筑女工被看作“英雄”,在车间里要“改变机器的节奏”,在私领域中,要打碎千年束缚女性的枷锁。还没有一个以男性为主的乐队,创作了如此多的有关女性的音乐作品。与传统的工人阶级文化的男性气质相比,重D音乐队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自己的文化狭隘地定位于男性工人文化,在去除男权中心文化中进行不懈的探索。他们没有站在高高的舞台上代表一切渴望一呼百应并指出方向,而是看到不同的人群的生活,并自觉融入这样的生活去进行集体创作,这点特别难能可贵。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