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如此,也不用翅膀,也不劳小舟相送,我们的夏日轻逸地逃去,没入了美的境中。”艾米莉·狄金森的《夏之逃逸》的结尾这样写道。是啊,四季轮回,人生却只有一次,不能挽回也不需要挽回,这样就刚刚好。但愿我们能有盛夏的果实,也有秋天的恬淡从容。
■ 舟子
《夏之逃逸》是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一首诗。这位从二十五岁开始弃绝社交,在孤独中埋头写诗三十年,留下诗稿一千七百余首的诗人,居然会有这么一首诗,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我想:一个自锢于家中的人,怎么会如此关注四季呢?苟如是,她应该是酷爱去室外活动、去远足的。可是转念又一想:也许正是因为待在室内,以静观动,她才对四季的变化如此敏感,比身在室外光下的人更加准确地捕捉到了夏天的逃逸。
夏天是逃逸的吗?在现在的我看来,它是悄悄消逝和褪去的。在我楼房的厨房可见一片不大不小的香椿树顶,即树冠。不过,对于香椿树这样过于普通的小型树木,我们很少用“树冠”去形容它的顶部,“树冠”一词如同“皇冠”,一般要用在那些亭亭如盖的大树或是大人物头上,虽然,同样只是一个头部。但词语的等级也是森严的,我们把它叫作:用词准确。我说这片树林不小,是因为它不是几棵孤立的树,而是连成了一片,我从上斜望而去,分不清哪棵是哪棵的树干与叶子;说它不大,是因为它也没有超出我的目力范围而一望无际。
但对于我来说,它是一片我生活中的重要树林:我不时从它下面走过,我喜欢它郁郁葱葱的样子,让我有在森林里树木遮天、荫翳蔽日的感觉。只要能想起来,我就可以从楼上看它,虽然我并不常常去厨房的阳台,也常常会忘了抬头看天、看晚霞、看它;更多时候,我远离厨房,在看手机、阅读器,在这些上面完成我那没完没了、周而复始、随时会到来的新媒体工作。在我偶尔去看了看它之后,我有了这样的印象:夏天时,那一片香椿树顶总是那么葱茏,绿得像要流油——因此,才有了“绿油油”一词吧——正如我熟识的那个少年的满头乌发,黑得流油、硬得像有刺的板栗球。
此时,夏天尚在,这片我的重要树林就开始传递夏在消逝的消息了:它的头顶没有那么葱绿油亮了、有点发黄发涩了……就像一个人的头顶所悄然发生的变化:年少青春的我们,一个个乌发如云、秀发如瀑,谁曾想,多年之后,发量竟然成了最难挽留的青春信物之一。较之“时间都去哪里了”,“头发都去哪里了”是一个更大的悬疑与惊奇。
所以,每次从厨房的阳台上看到不再葱绿的香椿树冠之后,我会油然被惊到:“夏天又要过完了?这么快!”可是一细想,按照日历上的节气,秋天已经过了不少了:立秋早过了、白露前天刚过。不过,那是理论上的季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季节是按体感来划分的。在我的感觉里,天气还在热,我还穿着短袖衣衫,与盛夏里的衣着无异,可夏天就已经在远行、撤退了……身而为人,对于季节,我的感觉没有这些树木敏感,它们已经感觉到了并且显示出了异样……正是从它们的头顶,我才发现那个阳光四射,又晒又热的夏天就要远走高飞、与我告别了,就像从一个人减少的发量,我们发现他或是她没有那么年轻了……
“伤春悲秋”,当夏天消逝时,这悲伤似乎就开始了。其实,我对夏天的消逝并无多少伤感,更多的是惊诧:“哦豁,这么快!”如果可选,我会希望夏天常驻?会舍不得夏天离去吗?我的答案是:不。再说,四季也不由人,又何必抱有好恶呢?随“季”而安吧。其实,青春年少时,我是很讨厌夏天的:“太热了!”我不怕冷但怕热,热能让我万念俱灰、怀疑人生。多年之前来到北方之后,我再也没在夏天回过南方老家休假,因为过去炎夏的暑热体验还历历在目:中学午睡之后,热得难受,去水龙头底下冲脸、冲湿头发以求降温,然后再走进教室。虽然,我有时会怀念那里盛夏万物繁茂生长的生机与热气。现在人过中年,也许是在北方待久了——北方的夏天相对好过多了,不管天气如何暴晒,起码阴凉地里还是会凉快许多的——也许是对南方盛夏的暑热潮湿记忆有所淡漠了,又或许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秋天的丰收自夏日的高温来”等说法多多少少影响了我,让我对夏天的好感度有所上升,不再是全然的讨厌与拒斥了。还有可能是视力越发下降了,我开始喜欢它的明亮、光线如日中天了,尤其是晨光熹微、晚霞满天时……
有学者说大学时代是人生的盛夏。此时,秋天已至,今年的夏天是回不来了,一如当年的大学时代是回不去了。但如果可以,我其实也不是很想回去,恰如夏天“太热了”,大学的“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虽好,但学习考试、职业规划等压力也不少,且留作怀想吧。“就像如此,也不用翅膀,也不劳小舟相送,我们的夏日轻逸地逃去,没入了美的境中。”艾米莉·狄金森的《夏之逃逸》的结尾这样写道。是啊,四季轮回,人生却只有一次,不能挽回也不需要挽回,这样就刚刚好。但愿我们能有盛夏的果实,也有秋天的恬淡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