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她就像个不倒翁，内心一定有一个能够平衡自己精神的东西，无论经受怎样的击打，她最终都能够晃晃悠悠地立住。
■ 朱钦芦
“老太太”这称呼在我这里是一个特定的名称，专属我朋友圈中的一个人。她和我同姓同乡，原来还做过我所在单位的领导。不过我从来不觉得她是个领导，因其比我年长近一代人，我从来就叫她“老太太”。
我一般半年左右去看望她一次。立秋后天气凉快了些，疫情也缓和了下来，所以我约好了又去她家。进得门，没想到她和她的干女儿晓燕已经坐在厅里候着我了。刚寒暄了几句，“老太太”就急急忙忙地扶着助步器站起来，说要走给我们看看。晓燕把她劝回了座位，让她等会儿再表演。怎么回事？晓燕这才告诉我，老太太七月初出了次险，昏迷了两三天，大家都以为不行了，没想到经过一个中医大夫的诊治，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
我已经记不得“老太太”这是第多少次出险了。因为120来了无数次，所以每次当她事后又驾驶着自己的电动轮椅在小区园子里嘚瑟的时候，邻居们无不感到惊诧。“他们以为我回不来了”，老太太自嘲道。别说她的邻居，就连晓燕也多次向我感叹：奇迹，真是奇迹！换个人早没了。是的。我还记得20世纪90年代我刚和她做同事不久，老太太就制造了一个全社的新闻：她去印刷厂付印时犯了心脏病，要命的是她自备的硝酸甘油过期了，亏得抢救及时，这才与死神擦肩而过。特别是退休以后，她的各种各样状况不断出现，以至于早就了解她健康状况的大夫“教训”她：你说你全身还有哪处是好的？她笑着跟大夫调侃：我是从头到脚坏透了！真的，她掰着指头说给我们听：胃病、心梗、糖尿病、肝硬化、膀胱癌、肝性脑病…… 对了，还有全身11处骨折！
让我们称奇的是，普通人只要患上上述病患的某一项就够受了，但是柔弱的老太太最终总能逢凶化吉，有惊无险地回归到正常生活中，嘻嘻哈哈地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而且，她的某些慢性病指标还能神奇地转回正常，让她的主治大夫都感到不可思议，希望能从她的病案中研究点什么出来。
“老太太”这辈子不仅身体上多灾多难，其个人的人生境遇也风雨不断。中年时期遭遇婚姻变故，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在干校当了几年猪倌后，没能回到北京的中央机关，又被发配去了边远地区的一个企业做中层干部。复杂的社会政治和人事斗争的旋涡把她卷了进去，不仅让自己遭遇了人生的磨难，还让年幼孩子的健康也大受影响。后来她倒是感受到了生活的幸福，因为再婚的老伴对她和孩子关爱有加，以致老太太总爱跟我们提起“我们家老伴”怎么怎么了。就在他们装修自己的“安乐窝”，憧憬着未来的晚年生活之时，她老伴却在一场小病的误诊中永远离开了她。我能感受到老太太痛彻心扉的悲恸。因为事后都已经好一段日子了，在我家小花园里盛开的蔷薇花前，我为她和晓燕拍的那么多照片中，没有任何一张她面有笑意。她锁着眉，表情发呆，一脸悲戚的神色。
但是我知道她不会被击倒，因为从和她长期的共事中我知道，这是一个看着弱小，内心却十分强大的女人。她热爱生活，天性乐观，说话风趣幽默，对下级对年轻人从不端架子，和谁都喜欢说笑。联欢会上，快六十岁的她领着总编室的几个女同志穿着纸壳做的时装扭着模特步走上场，像模像样地摆出各种造型。同事们都公认这是一个很另类的领导。她心胸豁达，对谁都有一种亲和力。记得当初她负责的一本杂志和国外一家出版集团进行合作期间，对方派出的境外专员起初很让她头疼，直呼和他们打交道是“受洋罪”。但到最后，人家都服了她，到她家去吃“担担面”，认“干妈”，到现在都还保持着很好的朋友关系。只要和她接触时间一长，谁都能感觉到这是个宅心仁厚的长者。她到退休年龄后，还在专业的位置上干了好些年才回家，这不仅是工作需要，还因为她能够胜任编辑行业的新变化，对新事物接受和学习得特别快。当电脑出现在编辑们的案头时，她已经快六十了，但是她很快就学会了拆字，掌握了五笔输入法，随后又适应了互联网办公的需要。她是一个能够追赶新时代不落伍的时髦老太太。
所以，当我和她干女儿讨论到她身体的种种奇迹时，其实我也不特别意外。她就是这样一个人，面对再大的困难也不会退缩或轻言放弃。如果用两个词来解释她创造身体奇迹的原因的话，我会选择“坚强”和“乐观”。我记得上次去看她时，她卧床不起——因为觉得快递送来的矿泉水箱子没码放整齐，结果完美主义“老太太”胸椎和脊椎断了三处。过了些时候，就收到她发来的视频：那是一段她挣扎着架起双拐的录像，看得出来那很痛苦。可再过些时候，看到她已经能甩开双拐虚怯怯地走路了。面对一个个如五雷轰顶般到来的体检报告，我想她虽然不可能是心静如水，但是至少不会惊慌失措。也许人生的磨砺早就在她心里打了一个厚底，所有的意外在她那里都已经不再是意外了。就像她有一次自己驾着被她称为“奔驰”的电动轮椅去医院，医生皱着眉头看着检查报告，说“叫她本人来吧。”老太太镇定自若：“我就是‘她本人’。”
她讲起自己过往的这些事眉飞色舞，逗得我们忍俊不禁。这天令她觉得好笑的事情是有关她家阿姨，一个比她小三十岁的山西人。她俩经常斗嘴搞笑。那天她们跟老太太家的智能音箱对话，聪明的音箱听出了阿姨的山西口音，回道：“山西童鞋，你有点小忧郁耶。”老太太笑得前仰后合，逢人就讲阿姨的笑话。晓燕和山西阿姨则称她是 “朱（猪）坚强”——后者是汶川地震中顽强生存下来的一头猪的美号。在我心里另有一个比喻。我觉得老太太就像个不倒翁，无论经受怎样的击打，最终都能够晃晃悠悠地立住。这个“不倒翁”的内心里一定有一个能够平衡自己精神的东西。是什么呢？我想到了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的名言：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不可以被打倒。
老太太掏出了一包香烟，她已经是86岁的人，而且好在她那些病和这似乎并无直接联系，所以我早不劝她戒烟了。相反，当她递烟给我，我接下了。我不抽烟，但是，在她这里抽口“包口烟”是个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