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仿佛是一个邀请,我们是选择回到自己安全的领域,还是去到阿黛尔的疯狂的国度,同她一样燃烧?
■ 王宁泊
在日复一日的闷热与潮湿中,抬起汗涔涔的额头,发现日历已经翻至八月。如果用一个词来总结2020年的上半年,我想我会选择“孤独”。前有新冠肺炎的肆虐带来的居家隔离,后有连绵不绝的阴雨带来的苦闷与不便。虽然对我来说倒也没什么,反正我平时也习惯一个人消磨时光,可有时隔着屏幕和朋友聊天,就常常听到他们向我抱怨,本来是同城的恋人,现在倒变得像异地一般,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我没有这种体会,毕竟这世界上目前还没有一个人供我“遥寄情思”。不过有一个朋友的话让我觉得耳目一新,他说,“感觉自己的爱情快要发霉了。”
仔细想想觉得十分贴切:在密不透风的内心一角,潮湿的、温热的思念因为距离的影响,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能一层层地沉积。在这样的环境下,爱情的霉菌肆意生长,从一个个小的斑点逐渐扩大到布满心房,对爱情的无限幻想也在不断地升温发酵。这一切的变化在外人眼中是看不出来的,有时候可能连自己也不会意识得到。可总会有一些细节,从我们的神情、语气、行为甚至我们的目光中流露出来。就像密封得再严的酒桶也会有一缕一缕的酒香溢出,掩饰得再好,发酵过度的爱情也会在我们的周围增添一缕酸苦的气味。
1975年,当导演特吕弗看到整理出版的阿黛尔·雨果的日记时,决心用电影的方式尝试进入到这位少女的内心。她是大文豪雨果的小女儿,原本也拥有超凡的写作天赋,可最终只能在疯人院终其一生。令她疯癫的是爱情。但这并不是一个寻常的爱情故事,因为爱情始终是两个人的事,可阿黛尔·雨果,将自己陷入了一场没有谢幕的独角戏,最终被自己内心生长出的爱情的霉菌所吞噬。
在电影《阿黛尔·雨果的故事》中,阿黛尔用尽一切方式去向她心中的爱人——一位名叫平松的低级军官示爱:到军部办公室找平松,在平松的住处外偷窥他的生活,在平松拿去换洗的衣服里塞满写着情话的纸条,甚至在平松准备结婚的时候,假装怀孕到他的准岳父面前诋毁他,用“平松夫人”的名字自称……阿黛尔从巴黎到伦敦,从伦敦到加拿大,最后又追随平松的兵团来到一个名叫布里奇敦的小岛上。在爱情的追随中耗尽了自己的灵魂与才气,像一个幽灵游荡在布里奇敦的小巷中。
为爱痴狂到丧失自我似乎是生性敏感之人的通病,这种疯癫也往往被我们赋予了浪漫的悲剧情怀。所谓“为伊消得人憔悴”,个人生命与精神的加速消耗,仿佛带有一种为爱情献祭般的崇高。当这种行为愈来愈神圣化,又有几个人会冷静下来想一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把完美的爱情与悲剧强行画上等号?令人震撼的爱情悲剧不是来自毁灭本身,而是与毁灭不断抗争却最终失败的深深的无力感。悲剧是不可避免的毁灭,但不是对毁灭的刻意撷取。为了令爱情到达心中期望的高度,人为地制造本可以回避的痛苦,当爱情成为塞壬的歌声,引诱我们一步步走向悬崖时,这样的爱情只能算作一种病态,病态地生长在内心深处的黑色霉斑。
阿黛尔的爱情就是这样的一种病态。影片中曾有过暗示,阿黛尔的姐姐丽奥在19岁不慎落入水中而亡,姐姐的未婚夫也一同投水追随爱人而去。从此,姐姐丽奥成为阿黛尔心中理想爱情的典范,也成了阿黛尔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她只有用自己全部的生命来成就另一个伟大的爱情悲剧,才有可能成为姐姐那样完美的人。
每天晚上,阿黛尔都会做一个同样的梦,梦中淹死在湖底的不是姐姐而恰恰是她自己。没错,当阿黛尔试图营造和捕捉属于自己的爱情悲剧时,她就开始一步步走向爱情的湖底,在湖底的不是她一心所求的爱情,而是黑色的淤泥。
电影中有大量阿黛尔的面部特写镜头,镜头中阿黛尔湛蓝的双眸,好像平静的湖面一样波澜不惊,可又充满着令人恐惧的偏执。这就是阿黛尔的目光,阿黛尔的凝视。这凝视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每一个对视她的人拖进深不见底的幽暗的湖底,使银幕前的观众也陷入偏执的泥泞,成为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菲丽娅,与她一道丧失理智投身爱的湖底。
对于爱情,王尔德曾经这样评价:“以欺骗对方开始,以欺骗自己结束。”虽然王尔德的话显得刻薄,但我们也往往陷入那种对爱情的狂热追求,迷恋那种玫瑰色的迷醉,来不及思考就让燥热的情绪在内心疯狂地生长,将自己闭锁在自我构想的幻觉中。不知不觉,幻想的爱情佳酿早已发酵成苦酒,星星点点的黑色菌斑在心中植满。
阿黛尔·雨果看似为了自己的爱情而牺牲所有,但实际她爱的根本不是那个男人,她爱的是自己对爱情的理解,她爱的是自己面对爱情的执着。阿黛尔在意的也根本不是爱的对象究竟是谁,而是对爱情的追逐是否有力,对爱情的呐喊是否响亮。我们深陷爱恋的狂热,就仿佛赌徒站在了赌桌旁,发红着双眼紧紧攥着手里的筹码,坚信自己可以翻盘一样,自我催眠般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厢情愿。赌徒不愿承受失败,而深陷这爱情中的人,有时甚至乐于接受毁灭的快感。
影片的最后,阿黛尔伫立海边,她的面庞与大海交叠在银幕上,海浪在她的眼中荡开。阿黛尔注视着我们,眼神空洞但直射心底。她痴迷地对着我们说:“千山万水、千山万水去和你相会,这种事,只有我能做到!”喃喃细语排山倒海般进入我们的内心,震耳欲聋。这仿佛是一个邀请,我们是选择回到自己安全的领域,还是去到阿黛尔的疯狂的国度,同她一样燃烧?
可惜,爱情绝不是独自绽放,不是只属于一个人的脚注,更不是封闭在狭小空间中无限增生的自我幻想。倘若任由自己沉溺于这病态的痴狂,任由这自我欺骗的霉斑生长,黑色的毒素终会植满对爱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