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唯一的儿子高考,搏击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重要的机遇,做父亲的在身边,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流,他也能感受到自己的不孤单。他也许还能感受到,在他的身后,炎炎烈日下,有一片隐隐约约的树荫。
■ 老九
今年的高考比往年延后了一个月。考生们全都戴着口罩进考场。
口罩是今年的一个特别标识,别的程序变化并不大。送考母亲以身着旗袍等“讨口彩”的方式,似乎还愈加热闹,大有蔚然成风景之势。
我细细观察过,今年这道风景线,依然以旗袍的“旗开得胜”领衔,伴以其他客串,将送考之戏演绎得紧锣密鼓、有声有色。考生母亲的旗袍,有的买一套还意犹未尽,在色彩上再做文章,于是,干脆一买四款。红色当头,预示“开门红”;绿色搭配,自然是希望“一路绿灯”;再买两件一灰一黄,寄托高考光耀门庭创“辉煌”的美好愿望。问题是老妈有了表示,老爸也不能落后啊,恰巧市场上也有现成,干脆给自己也买一身“复古”的马褂穿上,那当然就是觊觎“马到成功”了。
在考场外的母亲除了衣饰暗示,那手也不能空。手拿什么?拿一株碧绿绿叶儿金灿灿花朵的向日葵,祝福的是“一举夺魁(葵)”!考场大门外这一朵大花,就像满面笑容的期盼。
不少家庭还在考场附近预订好了宾馆,省得考生来回路上时间和体能的消耗。尽量做营养高而清淡可口的饭菜,让孩子吃好。周围人说话都小心翼翼,不多说半句废话,更将平时拌嘴之类的事,一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人感念这一年一度的高考,让有考生的家庭和睦了很多。没有考生的家庭也浮想联翩,或者展望自己将要来临的高考,或回望自己已经跨越过的高考。小小考场是真的联系起了整个社会。
在我国古代,科举考试虽然与当今有很多的区别,但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其中更可整理出一些亘古不变的东西。在漫长的科举考试文化史上,传统的“讨口彩”就是我们民族的一种共同文化心理。偏远乡野,母亲没法送儿翻山越岭去赶考,会专门做上可口耐饥的粽子,因这个“粽”与“考中”的“中”字谐音。在这包粽和煮粽的过程中,包裹的哪里仅仅是稻米呢?那是母亲的一颗心啊!许多学子赴试临出门前,一定要吃一碗母亲做的汤圆。虽然明知汤圆之“圆”非状元之“元”,但有老母一碗汤圆在腹,那就能助儿千里万里外抗风御寒。这才是最重要的。如同诗里慈母手中的线与游子身上的衣,明明在灯下缝缀,却也被放置成了天地间的特写。周身寸草本无心,一针一线却让其得天地之灵,刹那间烛照出春之晖,让隔山隔水、隔朝隔代的读书人,一下子心心相通……
我不是慈母,只能勉强算一坨“糍粑”(慈爸),却也加入过送考的行列。回首看来,依然感恩命运之神的垂青。
六年前,尽管考试的前一天下午,家中考生已经独自到考场察看过,让我届时不必去送考。我面上应诺,心底还是拨打小算盘,想陪着他到考场。但是,他的提示是明白无误的,不要送考,说时目光坚定。我也不便多辩解,更不应该强行违逆他的意愿,于是,选择偷偷跟在他后面。他骑车先出门,我骑车紧跟在后,二十来米远的距离,目送他,亦步亦趋,如影随形。
人道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其实,有的时候,儿子还尚未远行,在这试探着叩开远方门之际,做父亲的就已经开始了担忧。不信,且看姑苏城,父子骑车过,一前一后行,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像侦探片主角后面隐约跟牢的“尾巴”。
他一直骑行在前,并未回头留意是否有“盯梢”;我也识趣,始终若即若离,不惊动他。遇到十字路口的红灯,我早早地在十来米远的地方支腿停车,与前面骑者保持一致。六月的古城还是很热,人们都短裤短衫出行,骑车的开车的,都一样,怀揣热望。
六月的古城还是很忙,当官的做民的经商的打工的,人人一早上路。面上有昨夜的旧疲惫,今日的新焦虑,理应还有明天的新期盼。
路在自行车的两个轱辘下,流水一般往轮后退,这让我想起了这些年流水一样的日子。送考这一程,也就是儿子中学时代的最后一程?历历往事,心头潮涌。从幼时他坐在我自行车三脚架上的小椅子,他小手抓龙头,我左右臂膀是他的护栏,父子形同袋鼠,他仰脖子回头与我牙牙学语;到坐在我自行车后架上搂定我的腰;再到教会他自己骑车,第一次陪他歪歪扭扭马路上骑行……想起他的种种顽劣,想起他的诸多可爱,想起他的日渐懂事,想起他成长的点点滴滴。马路像长长的录音带,也像电影的胶片。
前面的骑车人,心中所想定然与我不同。那么,他在想什么吧?不得而知。让我吃惊的是,他见旁边的机动车道一时空旷,居然一拐龙头,上了机动车道。而且大撒把,两手弄着耳机,让放手的自行车载着他摇晃着前行。我紧张,但又不敢制止。还好,后面有了汽车引擎声,一声现代文明的低喝逼其就范,他立马手扶龙头返回自行车道。
我长舒一口气。
近半小时后,到胥江实验中学考场了。他与他的同学汇合,也同时发现了我。我从一旁做广告的饮用水商家拎两瓶免费矿泉水过去,两人见面,无声一笑。这是他最让我满意处,他是有原则的,但不认死理。见我一路“顺从”,他也能感觉我的配合。此时,我还发现我送考决策的英明处,他与他的几个同学见面,那几个小子居然真的没有送考者,如若我也不到场,他们一见之下肯定是大大咧咧的一番胡侃。但见我在一旁,几个人朝我礼貌点头的同时,还不好意思彼此云遮雾罩多废话,都安静等候进考场大门。我也乘机多拎了几瓶水递过去,祝他们都考出“水平(瓶)”!
考生进考场后,许多家长都如潮水般退去。我还痴痴站在门口,整理自己的心情。站成一帧自己日后多次回味的风景。
我觉得自己应该来。今生唯一的儿子高考,搏击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重要的机遇,做父亲的在身边,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流,他也能感受到自己的不孤单。他也许还能感受到,在他的身后,炎炎烈日下,有一片隐隐约约的树荫。
于我本人同样意义非凡。我有一种培养出一个奋斗的生命的成就感,同时也明白,革命尚未成功,我还要努力。在他新的人生旅途,还要老爸的支持。他在一线搏杀,我在二线为他准备弹药和给养。古人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何其精辟,何其绝伦。
送儿高考,让我们扮演了一回也许是人生中最重要的父子兵。
恍惚间,我仿佛踮起脚尖看见了35年前的夏天。我要参加高考,我的父亲和母亲根本不可能送考,他们要在生产队大田中顶着烈日劳作,面临让人脱形的“双抢”,割稻插秧。我记得那天早上,母亲从大田回来,身上让汗水湿透,腿上还有泥。她不声不响将早就准备好的几个鸡蛋,称是“元宝”,煮熟,浸冷水,一一剥壳,让我在弟妹们的眼馋中独享。让我补补脑,有力气跳出农门。我想,重返烈日下大田中的母亲,一定频频向她儿子的考场这边眺望吧?
35年后的今天,她已经去了人们传说中的天国。可是,在我送考的这天,我感觉她也到场了,她在炎炎夏日的天上,观望着她的儿子,观望着她儿子的儿子……
我低头无语。眼前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