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在贫困中挣扎,在艰辛中劳作,经历了痛苦,也迎来喜悦。她待人宽宏,处事大度,从前半生的拿得起,到后半生的放得下,她容人容事的雅量激励着儿孙辈们始终保持着一种向上的姿态。
■ 杜善国
祖母出生在民国初期,35岁前都和兵荒马乱相伴相随。刚过上安稳日子不久,祖父撇下5个儿女撒手人寰。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她靠自己的一双手,“跪着土里刨食,站着堂堂做人”“没有干活累死的,只有害病害死的”成为她最昂扬的决心。
为儿女们撑起一片天
祖母勤劳能干,与男人们一样干着挑粪担、挖泥块、抬石头等繁重的农活,春播夏种,麦收豆储,修房护院,不论寒暑,无视风雨,即使在最寒冷的季节仍然要出门拾柴、凿冰抓鱼……奉献着自己,仁爱着家人,用山一般伟岸的脊梁守护这个家。
岁月匆迫,犹如弹指。祖母从头发黑亮熬到斑白、花白、雪白,经历了痛苦,也迎来喜悦,儿孙成才,衣食无忧,温饱不愁,奢望之中的好日子梦想成真,幸福写满眼角眉梢。然而,她嘴上还是那句“自己动手收获的果子吃着才香”,从不闲着,房前屋后的土地都是她的“沙场”,鸡鸭鹅狗全是她的“兵丁”,最中意穿自己亲手做的千层底布鞋,一日三餐洗洗涮涮,稍有空闲还要拿起针线缝缝补补。岁月中,天地间,她佝偻的腰背、浑浊的眼神、开心的笑,构成院落最生动的画面。
汗水滴湿黄土,老茧写满手掌。大家被祖母从不吝惜自己的体力所折服,九十岁还能独立生活、清楚地表达、没患过病没住过院。
在父辈们眼中,祖母不仅曾是家里顶梁柱,也是家中最强势的那一个,对内对外从不示弱,尤其在他们每个人生的关口上,都是一言九鼎,容不得别人反对。
父亲高小毕业,在那个年代,也算有文化的人。满怀着雄心壮志离开家乡,成为济南铁路局的一名工人。祖母一封书信把父亲召回,顶替二叔到生产队劳动。二叔由此拿到一张入伍通知书,退役后进厂当了工人,后来又成为银行的信贷员。祖母的霸道,连不少亲戚都看着来气,但祖母讲的道理还是让人服气的:“家里没有劳力,村里就不让他弟弟当兵,他回来了,一来成全了他弟弟,二来成就了他这个当哥哥的仗义,丢一得二,划算得很!”
祖父过世时,三个姑姑都小,祖母含辛茹苦把她们养大。一家女百家求,姑姑们又有各自的想法和追求。可祖母唯一的考虑就是“家有良田千顷,不如薄技在身”。在这个标准之下,大姑嫁给在钢厂上班的技术工人,二姑嫁给家中贫困的小学老师。三姑出嫁时,祖母已年过七旬,还是主张她嫁给兄弟姐妹众多的理发匠。到头来,家家靠手艺立身、凭本事吃饭,生活殷实,日子和美。
呵护还在 “强势”谢幕
当五个儿女全部成家之后,尽管关注还在,呵护也在,祖母咄咄逼人的强势突然谢幕了,不再搞一言堂,自主权交还给每个人,整个人也近乎完全褪掉棱角和锐利,剩下的只有柔软和慈祥。她,放开自己也放手别人,在温润的光泽中打发时日。
母亲撒手人寰,父亲茕茕孑立。几乎做不了任何家务,饥一顿饱一顿度日,便想找个老伴度余生。儿子日常的不易,祖母看在眼里,也痛在心中。但面对躬身征求意见的父亲,祖母一声不吭地转过脸去,保持了沉默。父亲没有在祖母这里得到意见,便自己做主,跑到镇里与邻村寡居多年的女人领了结婚证,开启了一段崭新的晚年生活。
这事在我心里始终是个解不开的谜,几年后问起祖母,她淡淡地说:“你爹他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该读的书也读了,该走的路也走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比我清楚。这是他自己的事,主意就该由他自己拿,好孬也由他自己承受。”
心不蒙尘 自带光芒
祖母五世同堂,孙辈18个,重孙玄孙54个,儿媳孙媳姑爷加在一起百余口,有成就大的成就小的,有跟前的他乡的——无论哪一个,她都会怀着爱怜爱惜温柔对待,平和细腻,朴素自然。
我们心里清楚,以祖母的人生经历和生活阅历所练就的辨别力,对于孙辈身上暴露出的那些缺点和不足,必能一眼见底,只不过,她从不计较,而是发现每个人的优长,在人前总是夸了又夸。
所谓的“扬善公庭,规过私室”,祖母一定是没有闻听过的,可这种唯恐有所挫伤的维护,这种耐心等待柳暗花明的到来,做得不少人难以企及。她晚年的选择,源于容人容事的雅量,激励着孙辈们始终保持着一种向上的姿态。
慢慢长大的儿孙们,像小鸟一样飞出了家门。祖母一天变老了,只能长久地守在家里,静候着来自各地的问候和探望。不管谁来到她身边,总能看到她笑弯的眉眼,总能感受到她心中的喜爱:几捧花生,是菜园子里收获的;一袋蜜枣,是她爱吃的;三五种水果,尽管留存已久,却展现尽其所有之意;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木箱子,储存着每个人儿时玩过的弹弓、溜溜球、布沙包、护心锁以及照片、奖状……
一个个来了,一个个走了,成了各个儿孙的常态,可每个人走的时候,总是送了又送,直到看着我们没有了踪影才肯回。美好的情绪飞扬起来,在祖孙的眼神里闪光发亮,有一种难以言及的深情,倏地钻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祖母软化拘执,感受安然,待人宽宏,处事大度,通情达理,无争、无妄、无嗔,从前半生的拿得起,到后半生的放得下,解放了自己也赢得了儿孙,不伤心也不伤身,尽享儿孙绕膝的欢乐。
年届九十八岁之时,祖母在梧桐树荫下的躺椅上无疾而终,平和而宁静地走完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