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面馆,你我应该好好谈谈。让我们谈谈时间,也谈谈空间。谈谈家事,更谈谈国事。
一缕春阳,打印在古城面馆窗格上,这莫非是时光老人投以殷切的注目?
■ 刘放
3月的艳阳,打印在古城面馆的窗格上,在我看来这阳光也是色香味俱全的。这个注定会在历史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庚子年春天,比往年来得要“晚”一些,不说放风筝,也不说踏青探梅,就连到面馆吃碗面都似乎变成了奢侈事儿。
面馆有面食和浇头出售,却只能零售带回家加工,不可堂食,让食客的兴头一丈水退去了八尺。3月8日,苏州姑苏区的127家餐饮店终于恢复堂食,虽然是一人一桌,但毕竟是在面馆里吃面,与宅家吃面完全不是一个味儿。难怪他们将面馆恢复堂食当喜讯提前互相预告。谁不欢喜呢?
吃碗面,原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比起菜馆点菜喝酒,吃面完全形同快餐,经济实惠又快捷。但苏州一碗面,内涵丰富,境况确乎有点例外。
苏州作家陆文夫的代表作《美食家》的开头,就是从面馆写起的。主人公朱自冶不但保留了苏州人晚上水包皮(泡澡),早晨皮包水(孵茶馆)的习惯外,一大早他还会早早起来跑面馆,为的是赶碗“头汤面”。一锅汤千碗面,最开始出锅的面才有清水出芙蓉的身价。苏州人的自恋是出了名的,他们在面馆经营起来的文化氛围,外地少见。一碗面的浇头多达几十种不说,光是叫法也别出心裁。在面馆,鱼尾叫成了“甩水”,似乎名称一变,这块爆鱼不但是鱼身体部位的活肉,而且也将一碗面给甩活了。面汤的多少,也不以多少来明说,要将汤多说成“宽汤”,就像将脱衣说成文绉绉的“宽衣”一样。多放葱蒜,叫作“重青”,浇头另碟放置,称为“过桥”。一碗面下好了,还不能直接往碗里放,这碗须先烘烤热,似乎冷碗也会影响面的质量。这样一来,加上坐姿吃相和一口苏州话,本地人吃一碗面也要维护他们的派头,边吃边目光睥睨外围。我30年前刚来苏州时,有些难接受,就将他们的一句话现炒现卖还给了他们,我说在面馆里吃面,是冷眼观看“猢狲出把戏”。
我不知外地的面馆是否有诸如此类的味外之“味” 。
面这种食品,市场主要在北方。自然气候形成的南方种水稻北方播小麦,北方人多以馒头包子面饼当主食,南方人则大米煮成饭粥迎送晨昏。要说加工面,“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那也应当是北方人的强项。
进苏州之前,我在河西走廊工作过四年多,见识过那里人做面的水平,很高。正如我们裁纸时自诩“读书读得高,裁纸不用刀”一样,他们做成的手擀面,完全不用刀,揉面拉成一种宽条面,他们称之为“拉条子”,完全手工拉抻,一碗面不过两三根长长的宽条面,有嚼劲,吃口不错。甚至还能不嚼,将一根长长的宽面囫囵吞下,能感觉面条妥帖地顺喉管滑下,非常过瘾。
但我吃面,不习惯他们那种不带一滴汤水的干吃,我还是喜欢吃面能如顺风顺水的春江放排,吃面无汤,感觉是墨汁太浓稠,在宣纸上挥写难以达到浓淡枯润的效果,字的章法气韵不够。我一个相邻小伙,有次吃饭聊天过程中,他突然停止咀嚼,不再发声,眼睛死死盯准一个方向,手臂高举过顶,又手臂缓缓摆动,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好一会儿后,他才开始继续吃饭聊天。我问刚才变什么戏法,他说,噎住了。差点没让我笑喷。
单位没有食堂,更没有外卖,必须自己做饭。我这个南方的单身汉,做面技术不及他们,常常就是鸡蛋肉末做成疙瘩汤,倒是省力又有营养。邻居小伙对单位的人说,他吃的是干饭,我吃的是汤饭。我开始听成这是客观描述。但后来,从他的目光和听者的目光中看出,原来他的客观中还掺和了主观,那就是,他以为他的日子过得比我殷实,他眼中的我是个不舍得吃喝的可怜虫。我也唯独报之一笑。
如今,我倒是真有一碗一直不舍得吃的面,乃是沪宁线上的一碗常州面。
这里有一个于生命个体密切相关的面馆故事。早在我出世的20多年前,一个湖北黄石曹姓年轻人,只身到常州来发展,娶当时的丹阳县吕城镇的陈氏女,小夫妻在常州城了开了一家曹记面馆。随着一女一子的降临,生意相当不错。店前虽然不是香车宝马云集,却也四季食客不断,且以回头客居多。主要原因是年轻靓丽的老板娘人缘不错,待食客和店中伙计均友善,自己掌勺,在常州城立稳了脚跟。这个面馆的老板就是我的外公,掌勺下面的老板娘自然是我的外婆,他们的女儿儿子20多年后成了我的母亲和舅舅。
我从我母亲对我的描述中,寻迹我生命溪流源头处,辨析隐约的鸿爪雪泥。如果按当时的状况顺利发展,那么我今天可能就是常州人。我久久难忘母亲讲述的一个细节:她总是穿下摆近脚背的旗袍,不由得眼馋乡下进城的孩子身着的“短衣帮”,于是,她灵机一动,用一根带子束腰,将旗袍长长的下摆塞进带子中,跳跳蹦蹦让她的母亲看,她也有短衣穿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我的外婆由咳嗽而渐渐加重至当时无治之症的“火病”。弥留之际,外婆知道自己的病会传染,只肯让她的儿女隔窗让她看看,才万般不舍地闭上了眼睛。外公伤心之下,一副担子挑起他的儿女离开常州,回到了湖北黄石……
于是,每次从苏州坐车经常州回湖北,我总是要倚车窗朝常州城方向百感交集地张望。我没有看见过外婆的照片,想象不出她的模样。只能依稀从蒸腾的热气中,窥见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手拿长长的筷子在锅边下面。我寄希望于真的有一个人们传说中的神秘世界,那么,这个开面馆的常州女子,就一定能认出与她有血缘的亲外孙!
这是个伤心的故事,我一直只让其埋在我的心中,从不轻易示人,连我的兄弟姐妹都不曾知道。因为,母亲生前只对我一个人说过这段历史,并带我去过一次吕城镇,并不为寻找亲戚。当时不通汽车,是一辆两轮摩托车的加长后座,载着我们母子迂回飞驰于河岔沟畔。我余光中瞥见河沟水底的白云,像不知人间疾苦的撒欢狗儿,一路追逐着我们。还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我才细细回想起,她到苏州与我住在一起的一段日子里,为何会一个人每天换一家地去面馆吃一碗面,就此跑遍了苏城的所有大小面馆。她大约是从这不陌生的处所,打捞若有若无的回忆吧?她也一定会想念一个人吧?但她也从来不肯将心中的悲苦告诉我。
原来,人都只愿意自己的得意与旁人分享;苦难,则宁可独自吞咽。
一碗面,它在给人们口舌实惠之余,还有诸多的文化含义。譬如,长寿面,诞生日吃它,长长的面条暗合了人们长命百岁的期盼。这面,还有颜面之意,吃好面,乃是好有面子。一件棉袄,有面子与里子之分,面子是示人的,要光鲜;里子,贴肉的,熨帖保暖就行,好不好看在其次……于是,常州面就让我犹豫着要不要去吃了,我害怕我一吃面,我独享的故事就此烟消云散。我更愿意它像李诗仙的“白发三千丈”,于风中飘荡,久久萦绕于我的眼底心头,萦绕在我的历史和现实。
那我又为什么忽然敢写它了呢?今年春天史无前例的疫情,江苏对口支援湖北黄石,常州的医生到了黄石。我自然而然又会想到那个神秘世界里我也未曾见过的外公。他大约也知道了当年夺去我年轻外婆生命的所谓“火病”,其实就是肺病,当今已经可治。他大约也会从他并不陌生的常州话中,打捞若干铭心难忘的记忆吧?他一定会对自己说:“过去,黄石感谢常州;今天,黄石更感谢常州!”
春天的面馆,你我应该好好谈谈。让我们谈谈时间,也谈谈空间。谈谈家事,更谈谈国事。
一缕春阳,打印在古城面馆窗格上,这莫非是时光老人投以殷切的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