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特·罗丹》
《华尔兹》
“必须去活,去创作。活到流下眼泪。”读到阿尔贝·加缪的这句话时,我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法国雕塑家卡密尔·克劳岱尔(Camille Claudel,1864—1943)忧郁的面庞。但加缪与克劳岱尔并无任何交集,就在加缪出生的那一年,“活到流下眼泪”的克劳岱尔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她在那个“牢笼”中被囚禁了近30年,死后葬于公墓,最终尸骨无存。
有人将克劳岱尔的“毁灭”归罪于罗丹的无情,因为克劳岱尔从19岁起就与43岁的罗丹纠缠在了一起,15年间,付出了全部青春的克劳岱尔,重新燃起了罗丹的激情。罗丹凭借大量杰作步入了其个人艺术的巅峰之境,而作为罗丹灵感之源的克劳岱尔却在分分合合之中迷失了自我。离开罗丹后的克劳岱尔渴望走出罗丹的阴影,重塑自我,但无论是社会大环境还是家庭小环境,都没有为她提供自由宽松的空间,最终,克劳岱尔在自我封闭中患上了迫害妄想症。
对于克劳岱尔的“毁灭”,她不和谐的原生家庭也负有责任。克劳岱尔从小就在艺术上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十几岁时就创作出了拿破仑和俾斯麦的半身像。少女时代的克劳岱尔是父亲的骄傲,然而父亲对她的宠爱却招致了母亲和妹妹的怨恨,母女、姐妹之间一向感情疏离,而她后来与罗丹之间不管不顾的情感丑闻也使家庭蒙羞。1913年,在深爱她却被她伤透了心的父亲离世一周后,她就被家人送往了精神病院。在无尽的孤寂中,克劳岱尔耗尽了所有的希望。无论在哪个时代,对于罹患精神疾患的亲人,家属在痛惜和倍受折磨之后,更多的也许还是无奈。因为从丧失心智之时起,那个人已不再是她(他)自己。
事实上,克劳岱尔的“毁灭”,更在于她将对艺术的痴迷落实到了一个人身上。她于1892年创作的《奥古斯特·罗丹》胸像向我们证实了这一点。这是在她又一次离开罗丹后,仅凭记忆创作的作品,然而却是现存最精彩、最传神的罗丹塑像。可见,对于她来说,罗丹已成为其深入骨髓的艺术“信仰”。正因为如此,她才难以走出罗丹的阴影。从其作品可以看出,尽管她也曾在艺术风格上刻意求变,例如受到葛饰北斋和日本主义以及新艺术运动影响的《华尔兹》和《海浪》,但从根本上来说,她始终未能超越罗丹洋溢着浪漫主义激情的现实主义维度。他俩的作品从主题到内容都非常相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分辨。我们知道,在十九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巴黎,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和象征主义等艺术风格已开始为人们所关注,但雕塑之于绘画而言,似乎还处于“沉睡”状态,因此克劳岱尔的艺术观念仍停留在传统领域。尽管克劳岱尔与当时极为活跃的音乐家德彪西有来往,也曾得到过德彪西的真诚相助,但不同的审美理想使她始终与之保持距离,这份距离其实也可看作是她与晨光微露的现代主义之间的一种距离。写到这里我在想,若是克劳岱尔的离经叛道不是表现在男女情爱,而是专注于艺术形式的求新求变上,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而历史没有如果,人生也没有如果。世人皆有局限,克劳岱尔的局限在于她无法掌控自己蜷缩在罗丹耀眼光芒下的卑微的情感,也无法安抚始终在挣扎的灵魂的尊严。事实上,她竭尽全力抗争并想证明的,不过是自己本就具有的不依赖于他人的天赋和才情,然而在当时的男权社会中,女性的独立自主却始终是一种无望的奢望。
从某种意义上说,克劳岱尔的“毁灭”也是一种自我毁灭,这种“毁灭”源于她无法与自己达成和解。对于她来说,不可原谅的不是无情或滥情的罗丹,而是那个被以为是爱情的爱情毁了的年轻美好、才华横溢的自己。
沦陷于谵妄之境的克劳岱尔失去了自我救赎的能力,最终成为她痴爱的艺术的“祭品”。她大概从来没有机会接触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这个喜欢在作品中描写精神危机的俄国作家说过:要先爱生命,再去爱生命的意义。
主持人:李黎阳(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