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多人，有手有脚，兜里有钱，车里有汽油，但是没有导航就动不了；旁边明明有障碍物，就是躲不开，不就相当于残疾人吗？
■ 张峥
最近发生了两件与车有关的事。一是上周末，带女儿上完钢琴课从老师家出来，因为手机没电了，没法使用导航。每次回家都跟着导航走，突然要自己认路，感觉有点不知所措。我紧张地对女儿说：“我不太确定回家的路线，你帮我看着点啊！”
女儿不置信地盯着我问：“妈妈，你不是开玩笑吧！这条路都走了好几年了，你居然说不记得！”我心虚地辩解道：“每次都是跟着导航走，有‘人’指点，所以根本不用记路线啊。”
我小心翼翼地开车上了路。路上的一切都很熟悉却又似是而非。在每一个路口我都会犹豫一下，该不该出去呢？最终，我下车问了三次路，才满头大汗地到了家。
另一件发生在昨天。车停在小区狭窄的院子里，我倒车时只顾盯着倒车影像，只听一声不很响的“啪”，后窗玻璃突然一片雪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下意识地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查看，随着关车门的动作，后窗玻璃应声粉粉碎地落了一地。我目瞪口呆地愣在当地，旁边经过的人提醒道：“车玻璃顶在防盗窗的尖端上了。”我每天从这里经过都会看到这个突出来的防盗窗，坐在车上却根本没想过要避开它。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索性转身回了家。女儿正在看介绍非洲草原的纪录片，兴奋地告诉我：“妈妈，太神奇了！马赛人身上好像有魔力，可以不用语言跟狮子交流。有个人喝醉酒天黑以后独自走在草原上，狮子也不会伤害他。”
我曾经看过关于马赛人的介绍，由于长期跟野生动物生活在一起，马赛人跟动物之间有一种深切的、文明人感受不到的交流。他能够感受到动物的脾气，知道动物要干什么，甚至能用某种我们无法感知的方式向动物发出各种信号。因为动物没有显性的语言，于是马赛人跟动物之间发展出的是一种隐性的信息，这是一种潜在的交流，跟我们使用的可以编码的语言完全不同。
此时此刻，这个遥远的非洲部落让我似有所悟，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无痛截肢”这个词。加拿大学者麦克卢汉说，因为对于外在工具的依赖，我们的某些身体器官和机能在不知不觉中被损害或切除。由于这些工具的存在给了我们诸多好处，我们又难以察觉自己缺少了什么。我们在这种不知不觉的状态下，变成了一个“残疾人”。是啊！曾经，所有朋友的电话号码我都能随口报出，但自从有了手机通讯录，连自己家的电话都要查了才能想起来；去过无数遍的地方，也必须经导航指引才能到达，路边的建筑、风景、标志物都视而不见，于是，观察力、认知力、记忆力、判断力等等都在慢慢减退。
19世纪美国著名诗人爱默生曾说过，文明人发明了马车，他们的双脚不再矫健，笔记本在伤害我们的记忆……现代技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把单刃刀，砍掉了人类的许多本能。现代文明在给予你某种东西的时候，实际上把很多东西都给拿走了。
我把心得讲给女儿听，她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我进一步解释说：“在长期跟动物的相处中，马赛人身上某种天赋的潜语言或潜频率非常发达，使他们感知世界的频道更宽，信息渠道更通畅。他们比我们这些现代文明人能听到更开阔的声音，看到更开阔的世界。人类文明和科技的进步，其实是有代价的，让我们丧失了对隐性信息的敏感。在马赛人眼里，我们看到的、听到的都比他少，可能就是残疾人。纪录片里的那个人即使喝多了酒，神志不那么清楚，但他凭着一种天真的禀赋，就知道该怎么走路，怎么跟动物交流，而我们很多人，有手有脚，兜里有钱，车里有汽油，但是没有导航就动不了；旁边明明有障碍物，就是躲不开，不就相当于残疾人吗？比如我。”
英国诗人艾略特的代表作《空心人》，写于20世纪20年代，那个时候还没有多少现代技术，他就在哀叹人类正在变成一个空心人。“我们是稻草人，我们是空心人，我们身上充满了稻草，我们无依无靠……”他在结尾处说：当世界结束时不是轰然落幕，而是“嘘”的一下。其实，人的能力就如同一个仓库，逐渐地，今天被外包一部分，明天被搬走一部分，不知不觉中，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最后就会变成一个“空心人”。
“不借助于技术的力量，或者借助没有太多技术含量的工具去做一件事情，是人最本质的能力。我们每个人身上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看似平常，但是如果不加保护也会不知不觉丧失的。事实上，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我们的很多能力已经或正在退化。这是我从最近发生的两件跟车有关的事情中得到的启发。”我对女儿说，“技术是人的延伸，或者叫人的壮大，但这个壮大其实并不属于你，你是用通过不断并购各种能力，用各种技术手段并购到自己身上来的，实际上都是一些身外之物。因为当有一天这个东西没有了，你就什么都不是了。希望若干年后，无须借助导航开车、脱离VR眼镜对现实世界抱有真切兴趣的人，不会像今天我们看待马赛人一样，被看作是有特异功能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