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不多听到他的行板乐章里有胆怯有痛苦也有希望;我更听到了终乐章里作曲家想要廓清这部交响曲的主题终究深陷于彷徨和矛盾的苦恼!
■ 吴玫
那天中午,我把晚上音乐会的海报贴在微信朋友圈,瞬间就得到棋的回复:“听过排练了,讲真,有点听不懂”。当晚音乐会有两部作品,拉赫玛尼诺夫第一钢琴协奏曲和西贝柳斯的第二交响曲。棋是专业音乐团体的工作人员,既然她说有一点听不懂,对我来说那就一定是有难度的作品。可,难懂的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一钢琴协奏还是西贝柳斯第二交响曲?我自以为是地认定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是古典音乐舞台上的宠儿。旋律好听,是这位俄罗斯裔作曲家给予乐迷的浓浓爱意;技巧讲究,是他让钢琴家们得以在舞台上钢琴旁获得闪亮时分的保障。即便如此,拉赫玛尼诺夫第一钢琴协奏曲也很少出现在舞台上,“这是一部不像第二、第三钢琴协奏曲那样能取悦于爱乐者,又能显示钢琴家才华的作品”,除了做这样的猜想,还能怎么解释不能经常在音乐会现场听到拉赫玛尼诺夫第一钢琴协奏曲的原因?
此刻,我假装正在将王羽佳与阿巴多合作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唱片塞进音响,一会儿跌宕起伏的起始乐句就会攫住听者的耳朵听者的心,哪怕听者不是古典音乐乐迷,都会在这样好听的音乐面前臣服啊。稍后,我在网络上寻找到霍洛维茨1978年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的版本,这位俄罗斯裔钢琴家,以风轻云淡的舞台演出风格著称,可是在这个版本里,霍洛维茨像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才与天堂里的拉赫玛尼诺夫倾心交谈了一次。再回想当晚在上海交响乐团正厅里,听到的青年钢琴家张昊辰联袂年轻的指挥家李心草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完成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一钢琴协奏曲——这部拉赫玛尼诺夫的“少作”完成于作曲家18岁那一年,后来,经历过生活变故的拉赫玛尼诺夫修订过自己的出道之作,但是,“充满了少年意气”始终是音乐界对这部作品的评价。
正因为“少年意气”这四字评价让拉赫玛尼诺夫第一钢琴协奏曲鲜少出现在音乐会舞台上?我找不到答案——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钢协奏曲真是好听呀,从第一乐章甚快板、奏鸣曲式,到第二乐章行板、幻想曲风,再到第三乐章活泼的快板,拉赫玛尼诺夫在每一乐章都铺排了优美的旋律,这旋律能紧紧抓住乐迷的耳朵乐迷的心,以致,当指挥李心草左手一收钢琴声和管弦乐团的声音一起袅袅飞散在空中时,我不能抑制地颤抖起来,为灿烂缤纷、洋溢着青春的热情与活力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一钢琴协奏曲所感动,为张昊辰、李心草与上海交响乐团激情四溅的合作所感动。这么好听的音乐会,怎么会有听不懂的道理?我在心里默怼棋。
催场外观众进场的铃声已经响过,我等待音乐会下半场的曲目西贝柳斯的第二交响曲的时候,还在努力破解一个现象:最近此地舞台何以这么热衷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1月14日又有一场几乎是拉赫玛尼诺夫作品专场的音乐会在东方艺术中心上演,中国青年钢琴家鲁超和俄罗斯功勋艺术家安德烈·皮萨列夫联袂演出拉赫玛尼诺夫第二、第三钢琴协奏曲。本地集中演出拉赫玛尼诺夫钢琴协奏曲的原因,还没有找到,音乐厅里已经响起了西贝柳斯第二交响曲第一乐章那独特的开场乐句……第一乐章结束时,我懵懂地看着乐团等待指挥进入第二乐章的手势,唯一清楚的是,棋说的有点听不懂,所指一定是西贝柳斯的第二交响曲。西贝柳斯的《芬兰颂》,是我长途旅行时最喜欢塞进车载音响里的一张唱片,芬兰人当《芬兰颂》是他们的第二国歌,我迷恋《芬兰颂》则是因为西贝柳斯灌注在作品里那种开阔的奋勇前行的气魄。
我怎么会想到,西贝柳斯的交响乐作品会写得如此纷繁复杂?
西贝柳斯的《D大调第二交响曲》,完成于1902年,那一年,作曲家37岁,正值壮年。已经在芬兰乃至欧洲音乐界站稳脚跟的西贝柳斯,应该踌躇满志,但是,求教于勃拉姆斯遭拒绝以及想成为维也纳爱乐的小提琴手未果,让西贝柳斯心头常爬上失落的阴翳。他想像贝多芬和勃拉姆斯那样创作出一部伟大的音乐作品来进一步证明自己,所以,我们仔细聆听西贝柳斯的第二交响曲,能够嗅到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和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气息,“但西贝柳斯在音乐语言上有鲜明的个人色彩,他尤其偏好踏步一般的旋律架构和音阶和声,从而赋予音乐一种明显的庄严感。就情感层面而言,第二交响曲中洋溢着变化多端的芬兰民族精神,能快速地在乐观和悲观两极之间转化”,这段教科书式的剖析西贝柳斯第二交响曲的话语,最难让人将其与正在演出的作品一一对应。好在,当晚我坐在上海交响乐团正厅H座的双号,距离指挥李心草非常近,他的表情他的一颦一笑我能分毫不差地看在眼里,跟着他的表情听西贝柳斯的第二交响曲,我能明白,田园风格的第一乐章虽然有些杂沓,散乱中西贝柳斯想要表述的,是其内心的万丈豪情;我差不多也听到他的行板乐章里有胆怯有痛苦也有希望;我更听到了终乐章里作曲家想要廓清这部交响曲的主题终究深陷于彷徨和矛盾的苦恼——多么乱云飞渡的一部交响曲作品!出生于1971年的指挥李心草,在指挥台上可谓是拳打脚踢,带领着上海交响乐团完成了一次近些日子我听到的最棒的现场,听着这个现场,我的眼前有那幅西贝柳斯最著名的照片:脸颊下挂、嘴唇紧抿、眼睑下垂到我们看不见他的眼神,也不知道已经成为举世闻名的作曲家后,西贝柳斯满意自己的人生吗?
第二乐章和第三乐章之间短暂的间隙里,满头大汗的李心草不得不掏出礼服前插袋里用作装饰的手绢,取下眼镜擦掉汗水,演出才继续下去。有时候我想,乐队指挥其实是一份体力活,汗流浃背是乐队指挥工作中的常态,工作性质又规定他们必须西装革履!嗯,看上去很不适,内心世界却非常丰沛,这不也是我们乐迷努力去听懂一部作品过程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