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芸
奶奶身材瘦小、皮肤白皙、单眉细眼，一双小脚堪称“三寸金莲”。爷爷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奶奶与爷爷属于外貌上差距较大的夫妻，却相濡以沫一辈子。他们居住在江苏省盐城市响水县六套乡向阳村，一起生育了5个子女。他们两个都不识字，靠种田和做豆腐把子女们抚养大，两个儿子即大伯和爸爸都毕业于名牌大学，这是奶奶一生都引以为傲的事情。爸爸排行最小，他大学毕业时，爷爷、奶奶年纪都大了，已经做不动豆腐了。大伯家的平哥和我出生后，奶奶便把我们接过来，承担起照顾我们的任务，我直到上小学才离开她老人家。
奶奶勤劳、节俭而善良。童年模糊的记忆中，常常是早上我醒来时，奶奶已经从地里干活回来了。晚上，微弱的煤油灯下，她总有纳不完的鞋底，做不完的鞋，而她自己却常穿一双旧鞋。我曾问过奶奶，做那么多鞋干什么？奶奶说，哪有那么多？不过就是你们兄弟姐妹几个穿的，只是，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了，做得慢。现在想起来，一个近70岁的老人，要呵护这么多双脚，是多么不容易呀！那时，六套街上有吃“早茶”的习俗，每天早上，奶奶总让爷爷带着我去吃“早茶”。我的“早茶”通常是一碗豆浆和一根油条或两块水糕，两块水糕中间会夹少许白糖，用纱布盖上，手一压，成了一个雪白的、热乎乎的、又香又糯的薄饼，味道非常好！可奶奶从来舍不得吃。就是午饭，也和我们不一样，我和爷爷吃的是小米饭，她吃的小米饭里掺了玉米渣、大麦渣。而当有农村亲戚前来借粮时，奶奶总不会让他们失望。
像所有老人一样，奶奶用自己特殊的方式疼爱、教育我和我的堂兄。那时候，每当我和大我一岁的平哥争执时，奶奶总是要他让着我，而吃点心时，我总是要比平哥多些，她似乎与农村里重男轻女的习俗背着来。记得大约五六岁时的一个黄昏，我和平哥因为都要看一本小人书又争执起来。这一次，平哥以奶奶偏心，要回大伯家要挟，坚决不让。奶奶于是和我商量，我哪里会同意，就哭闹起来，奶奶又回过头，劝平哥让我，没有想到，平哥竟对我举起了拳头，我便哭得更凶。哭着哭着，发现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哄我，我就停了下来去找她。那天，奶奶没有理我，她躺在床上，背对着我，连晚饭都没有吃。从那以后，我和平哥再也不敢吵架了。
回到城里，在父母身边上学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习惯父母絮絮叨叨的说教，每逢假期，我都迫不及待地要回到老家奶奶的身边。在我心目中，城市是不配称之为故乡的，只有乡村，才是温暖美丽的故乡。而我也总将奶奶生活的乡下，当成了老家，那里是快乐老家，那里生长着我们的生命之根。
那时最盼望的是假期，因为，可以将老家归还给我了。记得小学三年级时的那个暑假，因为没有搭上当天的车，理应等第二天的车，但我等不及了，竟一个人独自步行，扑向六套乡下的老家。那是个炎热的夏日，一上路，就感觉到热浪扑面。我也是胆子奇大，就没有担心会走岔道。我记得一开始上路时，太阳是迎面照的，走到下午，太阳从背面照过来，到敲响老家的门时，月亮从西边露出脸，将我瘦小的影子，投映到奶奶的脚下。奶奶搂着我心疼得不住掉眼泪。
那一夜，我的脚疼得直哼哼，从来没有走过远路的脚，都感觉不是自己的了。但是，就是这双倔强的脚，将我送到了奶奶的身边。这也是让奶奶在那些日子自豪不已的事儿。
结婚后，和先生谈起这件事情时，他怎么也不相信，因为那段路有20多公里，一个不到10岁的女孩，哪有那样的力气和胆气？我现在想起这件事时，也有些暗暗吃惊。但那时，对老家的向往，对奶奶的思念，激起一个懵懂女孩不顾一切的斗志，发挥出神奇的潜能。而这种潜能，也只有老家的奶奶能唤醒和激发。
每次去老家，奶奶总是问这问那，问得最多的是：有没有受委屈和被父母打骂？我呢，当然是要顺势告状的。记得有一次，妈妈来接我回城，奶奶居然不让她带走，理由是：她带大的孩子，不是任人打骂的！对此，妈妈非常反感：“我的女儿，我还不能管教了？奶奶这样宠孙女，还能不宠坏！”为此，两人差点吵了起来。长大后，妈妈曾告诉我，奶奶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在奶奶看来，我不是妈妈带大的，所以妈妈是不知道心疼。而她在那么艰苦的环境，都能培养出两个名牌大学生，怎么可能将她的宝贝孙女带坏?
奶奶去世的前一年暑期，在师范读书的我和考上名牌大学的平哥一起去看奶奶。那时，爷爷已经去世几年了，奶奶也因为“脉管炎”被截断一条腿后生活在二姑家。看到我们，躺在床上的奶奶高兴地坐了起来，拉着我们的手，左看看，右瞧瞧，说得最多的是一句话：好啊！好啊！都有出息了。
望着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瘦小、柔弱的奶奶，我一阵心酸，好想对她老人家说：操劳一生的奶奶，再过两年我就工作了，到那时，我一定要将您带在身边，好好孝敬您！可是，我终究没有说出来，因为，少女时期的我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更羞于说出还没有做成的事情。对奶奶来说，她老人家一手带大的、最疼爱的孙女，在她有生之年，竟连一句感恩的话都没有对她说过。现在想来，多么遗憾，多么痛心啊！
老家的坟山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三十多年了，那里一直是我魂牵梦绕的圣地。每每想到奶奶，我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恩，心里总是涌上无尽的爱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