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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西亚华文文学女作家戴小华的“非虚构”长篇新作《忽如归》,讲述的是一个中国台湾家庭,深陷大历史的皱褶,历经半个世纪家国离散的漂泊,终归母国故土的回归史。其主旨是“归”,流淌在字里行间的、形而上的精神文脉是“爱”,是亲情之爱,故土之爱,国族之爱,信仰之爱。爱呼唤着游子流浪的身体、伤痛的灵魂回归“母亲”怀抱。在此意义上,该书更是一部用爱来“缝合”被撕裂的家国之痛的史记。
■ 王红旗
马来西亚华文文学女作家戴小华的“非虚构”长篇新作《忽如归》,讲述的是一个中国台湾家庭,深陷大历史的皱褶,历经半个世纪家国离散的漂泊,终于回归母国故土的回归史。“忽如归”的主旨是“归”,流淌在字里行间的、形而上的精神文脉是“爱”,是亲情之爱,故土之爱,国族之爱,信仰之爱。爱呼唤着游子流浪的身体、伤痛的灵魂回归“母亲”怀抱。在此意义上,该书更是一部用爱来“缝合”被撕裂的家国之痛的史记。
“剥洋葱”与爱的精神启示录
作为“非虚构”文本,《忽如归》的深刻独到在于,作者怀揣源自灵魂深处的、生命本质的家国之爱,以痛定思痛的举重若轻,朴实无华的简约语言,激活了那些在档案柜里或在人们心底沉睡了几十年的往事,把那个被政治撕裂的年代,给一个人、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国家,造成的无休止的心灵创伤,像剥洋葱似的,一层又一层地慢慢剥开。读者在别样的在场里,感同身受着一次次的心灵“阵痛”,但是,剥到最后,露出的是一颗白色“芽心”。一切复杂情感都归于平静,唯有像“芽心”一样纯洁的爱在升华。作品有意无意间设置了一个接一个悬疑,她就剥开一个,再剥一个,从容淡定地撕开给人看,读者可以从简单质朴的语言背后,重构再现的历史场景之外,体会其中更复杂的深意。
其实,从人类心理学层面讲,这样的叙事结构,是“剥开、缝合与羽化”同时进行的,与作者平淡自然的心境、个人情感与家国命运的聚焦性书写,形式与内容形成高境界的融合统一。这也成为“戴小华式的记史”方式。
正如作者所言,我之所以费尽心血,查询真相,不在于批判控诉,也不在于奢求平反,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近历史,去触摸伤痛,来努力弭平伤口。唤醒人间大爱,让历史不再重演。据笔者了解,这部作品从酝酿到写作花了18年时间,可想而知,作者在打捞、整理、补充核实文献史料,打磨思想、语言、结构艺术方面,所做的不计其数的调整修改。是时间的神性、作者的灵性,把伤痛记忆羽化为当代社会语境之下,重建家国信仰的“缝合”,构成一种携带着人类未来的、人性心理的爱的精神启示录。
母爱传承与爱的唤醒仪式
《忽如归》的叙事者“我”,是贯穿全篇的线索人物,是作品两大事件(一个是“我”七天之内用飞机把母亲的遗体从台湾送回大陆的故土安葬;一个是大弟戴华光因倡导两岸和平统一被台湾当局判无期,在家人的抗争营救中服刑11年获释,回大陆故乡永居)的发起者、亲历者、在场者、观察者、思考者、讲述者。
作者运用倒叙手法,开篇就写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设法把母亲带回家乡安葬。我在心中起誓。”“母亲已经忍受了这么多年的思乡之苦,如果,连她回家安葬的心愿都完成不了,不光是母亲的灵魂得不到安息,也将会是我们心中的痛。”
那是1999年盛夏,是美国“误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李登辉抛出“两国论”,中国人民解放军严阵以待,台海危机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但是,“我”在四面八方的亲友同胞的帮助下,排除万难,竟然在七天内把母亲的遗体从台湾运回大陆母亲的故乡,安葬故土。作品中写道,母亲8月2日过世,8月3日回到台湾,4、5、6日三天,把母亲的一个棺木和母亲的遗体,用客机带回家乡。那时从台湾到大陆没有通直航,要经香港转机,再辗转天津,进了海关都没有开棺检查,一路顺利全都是奇迹。“我”坚信“冥冥之中一定有种强大的力量在协助着,推动着。这个协助着、推动着,让所有的困难都能迎刃而解的力量,就是强大的‘爱’的力量。” 这是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能够完成”的奇迹,一个传递爱的奇迹。
作者不经意间营造了一种别样的灵魂在场,爱的唤醒仪式。“发起者”女儿、母亲与帮助者,成为爱的三维传递,也同时是痛的三重缝合。这种超越生死的平实自然叙事,反而能够使人感受到一种感动天地之心的爱在涌动,对亲人的挚爱、对故土的深情,对同胞的厚谊,在时空中汇成爱的暖流,引领母亲回家的路。“归”的丰富含义得到了真实与诗意的诠释。“归”,不仅是母亲身体与灵魂的回归,戴家两代人久经离散漂泊的回归,而且指向祖国“母亲”呼唤着海外游子的回归,指向人类宗教之爱、内在信仰之爱的回归。因为,人类只有一种语言,那就是爱。尤其在当下的物质时代。
人类至爱莫过于母亲。当儿子戴华光因倡导海峡两岸和平统一,被台湾当局判无期徒刑,关押在绿岛监狱时,面对白色恐怖、政治强权,白发苍苍的母亲身披写着“请释放我的儿子戴华光”的白布背心,静坐“立法院”。当“我”陪母亲再次去绿岛监狱看望大弟,又不让见面时,母亲向狱守喊道:“如果再不让我见到儿子,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也许是母亲的呐喊击中了狱守的良心,母子才得见一面。在强权面前,母亲只能用愤怒反击、生命抗争来表达强烈的母爱。母亲在灾难面前有着坚韧的生存智慧,母亲知道,她的一次次抗争、探监能够点燃儿子已经绝望了的生命之爱。母亲坚挺脊梁毅然决然地盘算营救儿子的办法,直到在各界声援之下服刑11年的儿子获释,回到大陆故乡河北沧州永居。
作品中的母亲形象既是真实的,也是意象的。母亲是子女生命与精神的塑造者。母亲的坚韧与大爱,在女儿“我”和儿子戴华光的心灵里,已经生成一种爱的强大生命力,一种爱自己、爱家、爱故土、爱母国的浓厚的家国情怀。因为在中华文化里,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这是心的“归”,是内心忠诚的真爱信仰的唤起。
“复调书写”与重构另一种“真实”
《忽如归》在现实生存世界的“非虚构”之上,以睿智的想象寻找到另一种重构“真实——象征性的精神世界”的方式,来表达思想、安排结构与人物个性,构成了“复调书写”的家国历史记事。此时,我仿佛理解了2015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为什么颁发给白俄罗斯的“非虚构”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她的复调书写,是对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颁奖词如是说。
《忽如归》与此有着极相似之处。作者以正直与深邃的目光,穿越繁复的事物表象审视历史,在检视与重组海量原始的、零碎的史料过程中,发现人物生命深处的灵魂闪光,运用了想象虚构艺术方式,才创造了一个“双重世界”。因为“真实”的世界本来就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存在。这就是“非虚构”文本中,不可或缺的“想象虚构艺术”的意义。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女性文化研究中心名誉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