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木树在柬埔寨的热带森林里安静生长。雨季的时候,或者雷火被身,或者虫食寄生。这生命受损的树木为自我疗伤分泌的汁液渗入树干,结成所谓“沉香”。
■ 王其冰
刚刚到金边时,在某一个公务场合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对话人身份神秘,更显得被谈论的事物神秘。
“喂,见过真的吗?”
“见过。有一次朋友带我们去了一幢别墅里,主人取出来给我们看。”
“水沉还是土沉?”
“放到水里,看到沉下去了。土沉是什么?”
“我也只见过水沉。闻到香气了吗?”
他们说的是沉香。
后来,有一次,一位长者到寓所探访,赠送了一只尺来长的木管,管中纳有一束燃香。长者说,是沉香,疲倦时有醒脑功效。
烟线缭绕时,有一股旧木或糊米的气味在空中弥散,如果喜欢的话,权且称作香气,富有侵略性,但不讨厌。
我在友人聚会时宣布,我见过沉香。别人打探了细节之后,嘿然不语。
直到居留日久,结识了W先 生,沉香谜一样的大门对我彻底洞开。
W先生在金边打拼十余年,在偏远的柬埔寨西北省份,独占了“中国人”的称谓——那里的柬埔寨人见面不称他名字,就叫他“朕”——柬埔寨语的中国人就是这么发音的。
很多年以前,一句柬语也不懂的W先生在柬埔寨承包土方工程。中国公司在柬埔寨搞基础建设,造桥修路架电网,W先生为这些工程挖地基。不全是自己挖,也招募当地柬埔寨工人一起干。有一天挖出一块朽木,当地人拿给W先生看,告诉他,这个东西在中国人眼里,是个宝。沉香就这么找上了W先生。
W先生在金边市北部租了个院落。逢周末时,旅居的中国朋友会去院子里坐坐,在花架下喝他家女主人自酿的米酒,吃他家女主人烧的东坡肉,捎带着欣赏W先生搜罗来的宝贝。
他先给我看的是一些烂木桩。这就是传说中的沉香?W拿起来让我看木桩心部,指着木质年轮处的黑色纹线,“看,这就是沉香油。”我将信将疑。用手抠了抠,木质很松,如何沉入水中?
当今世界,只要知道一个名称,就可以知道更多。我拿着Ipad一边百度,一边向W提问:“只有这一种香科的树才结沉香吗?”“可不可以在这种树上人工培植沉香?”
这些问题其实百度上都有人回答过了。
最后问:沉香真的这么神吗?
对这个问题,W笑而不语。
我在小院里断断续续看了更多的宝贝。“奇南”,有一些长得像蘑菇化石,黑黑的油线纹理密集;“水沉”,是放到水中就沉下去,因为油脂重,但是被叫作水沉应该是因为是在水里找到的香树朽木;“土沉”,一看就是从土里找到,灰头土脸,W把它擦净后,露出黑褐色的质地,纹理呈油脂质。
香木树在柬埔寨的热带森林里安静生长。雨季的时候,或者雷火被身,或者虫食寄生。这生命受损的树木为自我疗伤分泌的汁液渗入树干,结成所谓“沉香”。
中国自古就视“南洋”为稀世珍宝的产地。《真腊风土记》专有《出产》一章,列举出柬埔寨各种奇珍,包括:翠毛、象牙、犀角、黄蜡、降真、豆蔻,等等。独不见“沉香”二字。但降真、豆蔻、画黄等都是有香气的植物类药材。明朝人汪大渊《岛夷志略》中“真腊”条中提到“地产……沈速香”,应该就是沉香。柬埔寨朋友告诉我:沉香,当地人发音为“克劳木占母”,克劳木,是指树干里一种黑黑的物质,占母是指当地一种很香的水果。
W终于有一次许诺做我的向导,陪我去偏远的西北省份拜林。这一程我见识了这位柬埔寨的“朕”。他在车里放着中国茶叶和各种零食,每见到一位柬埔寨“布马”(意为“朋友”),就留下一份儿。我问他这个“布马”叫什么名字? 他说,“不知道。”那个呢?W答,就叫他“邦通”(“大哥”的意思)。
清晨,我们在拜林街面的饭铺吃饭。W向邻桌一个柬埔寨人打招呼,那人热情地坐过来。我问W,“这个名字知道吗?”
“都是布马。”
“这人是个官儿,不信你问问他。”我说。
原来是拜林市计划局的局长。
W说,我认识他很多年了,都不知道他是个大官儿。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
我得意,点头不语。
局长开车带我去看乔森潘的旧居和波尔布特等人早年在泰柬边境的一处办公营地,W就留在小饭馆和其他“布马”聊天儿,操着流利的柬语教柬埔寨人发微信。
只有这样的人才有缘与沉香相遇吧?
归途中,他接到一个电话,把车开出主路,拐进一个村庄,在一座木屋前停下来。
W对我说,“有人找到了沉香,我带你去看看。”
一屋子都是柬埔寨老乡。W脱了鞋,在大木床上坐下,有人拿出一块木头样的东西递给W,W接过闻了闻,用小刀削了些木屑,放在他自带的电子香炉上。一段烟线在屋里升起来,飘来一股炒米的味道。W摇了摇头。
又有人拿出一颗动物牙齿,W说是野猪牙,问我想不想要。我也摇了摇头。
汽车开出村子,我问W,“怎么不要呢,我觉得也是沉香啊!”
“你闻不出来吗? 不够上品。” W答。
“我闻所有的沉香都是炒米的气味儿。区别只是炒得程度不同而已。”
W不再和我说什么。
经过一片树林,W指给我看,“看,那片是我的沉香树林! 再过几年,我会有自己培育的沉香!”
W雅号“菩萨香农”。菩萨,是柬埔寨西北一个省份的名称。
(文章摘自新近出版的《美丽高棉》,略有删减。作者曾是新华社驻柬埔寨首席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