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没跟黄永玉老师说我要来,他见了我毫不感到意外,仿佛见到旧相识。即使是初见面,感觉却像回到了家那么自然。和黄永玉老师交谈的6个钟头,令我回味无穷。黄老师今年92岁了,还不断地创作和继续他的巨著《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他是我见过的“九零后”最年轻的汉子。
■ 林青霞
“我有一点好处,不啰唆,不抢着说话,自觉身处静听的年龄,耳朵是大学嘛。”这是大画家黄永玉在《比我老的老头》里面的话。他说的是张乐平和他,张是上世纪30年代出名的漫画家,代表作有《三毛流浪记》,是黄永玉老师从小就崇拜的偶像,历经了千辛万苦才找到跟他见面的机会。
去年1月6日那个下午,我也和黄永玉当年一样,静听大画家、文学家说的每一句话。
2015年初杨凡送我一本《忧郁的碎屑》,那是庆祝黄永玉九十大寿,节录了他创作的诗歌、散文和小说的精华片段。我看了爱不释手。杨凡知道高兴极了,把黄永玉的近作《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借给我看,有3大本70万字,还正在继续写。于是我晚晚读到天亮,到了早上六点兴奋地跟杨凡分享里面的金句。
杨凡说他1月6日要到北京探望黄永玉,我就跟了去。我们搭早上八点的班机,六点就得出门,上机前一晚没睡,飞机上的三个半小时谈的都是黄永玉。
我们下了机就直奔黄永玉老师家,车上播着古典音乐,公路两旁大片的杨树,司机说这树到6月刮的都是白色的柳絮,就像六月雪。杨凡一到北京说的话也带北京味儿,他问司机“老爷子怎么样?都好吧?……”左一个老爷子右一个老爷子的,仿佛回到了30年代。车子很快转入了太阳城小区,见到一座座巨大的十二生肖雕塑,让这小区充满了艺术气息,这些都是黄永玉的创作。
黄老师的女儿黄黑妮在门口迎接我们,轻声地说:“爸爸睡着了。”我进门经过客厅,见到左侧装着灯饰胖胖的鹿角树前,黄永玉静静地睡在沙发躺椅上。睡得很沉很香,我趁机参观墙上的字画,见到好大一张白描水墨荷花,从来没见人这样画荷花的,那一枝枝生得密密的花茎直立着,几乎比人还高,后来看了书才知道,他小时候生气时坐着盆子躲进荷花池里,那张画是以小孩子在花丛里的角度见到的荷花。
黑妮说爸爸醒了。我们来到黄老师眼前,杨凡事先没跟他说我要来,他见了我毫不感到意外,仿佛见到旧相识。即使是初见面,感觉却像回到了家那么自然。
第一个问题请教黄老师的是,素描该怎么下第一笔,他不假思索地说:“不需要像,你先把形状搞出来,看是椭圆或是圆的或其他形状,对着你要画的东西慢慢地画,要专心画才画得好。”他盛情地拿出一沓画好的荷花让我挑。我受宠若惊,但还是忍不住挑了一张两朵清淡的荷花。
重回到圣诞树前的皮躺椅上,我坐在黄老师身旁,就这样聊了起来。提起他的表叔沈从文,他忆述:“我问他有没有上馆子吃过饭?”他学着沈从文的语气“有啊!我结婚那天是在馆子吃的饭……”“唉!他最后不写文章可惜了。你知道,《边城》改了一百遍。”心想,回去一定要翻出来,一个字一个字读。
聊了一会儿,黄老师请我到餐厅的木桌旁,拿起笔墨,聚精会神地为我画像。我静静地望着窗外,午后的阳光斜照在天井的屋檐下,偶尔见到猫儿狗儿经过。不一会儿就画好了,问我像不像。杨凡说:“啊哟!好有作家的气质。”
我们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聊天,黄老师说喜欢许鞍华《黄金岁月》里跳跃式的拍法,我俏皮地说你看我们像不像戏里萧红拜见鲁迅的画面。杨凡在一边一直没开口,这会儿他看不过去地指着我“你?萧红啊?”好像我高攀了她。
我说很喜欢黄老师每篇文章里那亮眼的金句。林风眠七十几岁已独居多年,他这样形容独居的林风眠“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照顾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提起杨绛,“那个时候我跟钱钟书、杨绛住一个院子,知道他们怕被打扰,我也很识趣,从来不主动找他们,到了过年送东西给他们,也是挂在门外把手上。”听黄老师这么说,我望了望墙上的大圆挂钟,时钟指着5字,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经聊了5个钟头。见他依然声音嘹亮,目光如炬。
我们坐到6点,黑妮和杨凡说要出去吃饭了,黄老师起身带着我们走下楼梯,见他歩伐轻盈,不但不需要人扶,连自己都不扶楼梯扶手。他从卧房的柜子上抱着一个大方盒,打开来看,是一匹两只前蹄向上跃起的铜雕马,这马栩栩如生,是他的创作。他知道我属马所以送给我。杨凡整个箱子都已经满载了黄老师送我的书,只好下次再拿。
1月6日下午和黄永玉老师交谈的6个钟头,令我回味无穷。回港兴奋地跟金圣华分享北京之行的丰收,金笑说:“这就叫做倾囊相授。”
黄老师今年91岁了,还不断地创作和继续他的巨著《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他是我见过的“九零后”最年轻的汉子。(本文摘自2015年5月12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