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云
一条小巷从墙门口通向小学,小巷仅有两三米宽,铺着褐色的石板,中间的石板横铺,两边的石板竖放,杭州雨多,石板常常湿漉漉的。
从小,在这条石板路上走过几千次,却从没想过它的出身。多年以后,在网上看见一张图片,是考古发掘出的南宋御街,御街的路面看上去相当眼熟,甚至亲切,那是记忆中墙门口那条小巷的样子。难道,我曾有幸走在宋代出身的小巷里?
不过,根据考古人员的说法,南宋御街最初铺的是一种叫香糕砖的地砖,元代、明清和民国才用石板,发掘出的御街层层叠压着五个朝代的路面,最上面那层石板自然是民国的了。一条小街横跨五个朝代,这事很费思量,我家墙门口那条小巷究竟叠压了几重石板,实在难以考证,但我有理由推想,它可能在清代甚至明代就已出落成那番模样。
理由不算复杂,一是因为它傍着一所名校,巷口正对名校的围墙,而名校的前身是明、清两代贡院;二是它的名字叫文龙巷,显然跟成龙成凤的科举有关;三是巷口我家住的那个墙门叫“永康会馆”,据说是永康人为家乡子弟到贡院参加会试修建的馆舍。
傍贡院,住会馆,我竟然在这么有文化气息的地方长大,如今似乎可以拿来炫耀一下,但那时,却不知道脚下的土地有多古老,住的地方多有历史底蕴,上的学校曾有多高大上,只是在懵懵懂懂中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
“永康会馆”那时是一个大墙门,墙门是杭州人对院落的称呼,一个墙门多则住几十户人家,少则也有几户。按说墙门应该有石窟式的大门,但“永康会馆”到我所见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门已经不见,只有一块刻着“永康会馆”四个大字的石碑还竖在门口。石碑旁是全院公用的自来水龙头,我每隔几日便要从那儿挑两大桶水回家,所以对石碑印象深刻。
墙门里院中套院,外院住着五户人家,我家也在其中;内院一条只容两人侧身而过的小道,连起五个大小院子,住了二十多户人家。外院是前后套房,中间有天井,我家就是这种格局,因为房屋较高,家里还自建了一个小阁楼。但内院房子相对较矮,天井也小。有个小学同学住在内院,第一次去她家时,对她家的昏暗和墙壁的破败很是吃惊。
我家住在那儿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我的太外婆,她出生于清朝末年,但她何时开始住在“永康会馆”,我不得而知。这座不知是建于明代还是清代的考生旅舍,到我小时候,只能从石碑、残存的院门、木头镂空的窗户,依稀看到当年的模样,但住在里面的人家,皆是穷家小户,想来清亡后,它作为考生旅舍的用途不复存在,便渐渐沦落为一个穷人聚居的大杂院。
那时“永康会馆”虽已败落,但和它一路之隔、在明清贡院旧址上建起的那所名校——当时的杭州第一中学,却依然豪阔。它从南至北整整有一站地,校舍有七进,每一进都是一长排两层楼房,黄色外墙,高大的圆拱形窗户,校门到教室的甬道比外面的马路宽,操场有标准的400米圆形跑道,校舍前还种着樱花树,在那个年代真是要气派有气派,要情调有情调。七进校舍后面,还有游泳池和一个像是人工堆成的荒芜的山坡,似乎还有一口干枯的水井,那儿曾是我儿时和小伙伴的游乐场。
我在这所豪阔的中学度过四年的岁月,两年初中,两年高中,那时高中是两年制,初中虽是三年制,但初一是在小学读完的,所谓“戴帽初中”,有点奇葩。其实是因为学生人数众多,中学容不下,不得已而为之。母校的学生数量在当时也是一个奇观,初中一个年级就有24个班,高中一个年级16个班,全校七八十个班级,三四千学生,初中生不得不分上下午就读。那时真的是平等分享教育资源,附近几个小学毕业的学生都可以进入这所名校,不用考试,也无须派位;不是辖区内的学生想来,开个转学证明就可插班,绝对没有择校费。
虽然进校不难,但能进入这么气派的学校读书,我们还是蛮自豪的。高中班主任告诉我们,学校的前身是杭州高级中学、浙江省立第一师范,鲁迅曾在这里任教。多年后,有了互联网,我才知道,母校的历史远不至此,她最早可以追溯到明代天顺三年(1459)在此设立的贡院,清代此处依然是贡院,直到清光绪34年(1908),才在贡院内兴建校舍,设立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之后不断改名,直至1985年又恢复为杭州高级中学。我小时曾见的那口枯井就是贡院的遗迹,现在被称作贡院古井,是母校内的文物。
那时学校大门前那条小路依然叫贡院前(现为凤起路),学校后门往西,有座高高的拱形石桥,名叫梅登高桥,和杭州的无数石桥一样,它的桥面也是一级一级的青石板,上下桥很有点费劲。那时不知道,这座石桥也记载着和贡院相关的历史。
据说那些参加科举考试的考生,若是中榜,便要沿着我家墙门前那条文龙巷,再到文星巷、长庆街、青云街,游街扬名,意味着从此过上了青云直上的日子;没考中的,只能卷铺盖从梅登高桥灰溜溜地回家。其实,这桥明代时叫梅东高桥,宋时称梅家桥,因为落榜考生没能登上仕途的高桥,杭州人就将此桥叫成“没登高桥”,以至以讹传讹成为梅登高桥。
文龙巷、贡院、“永康会馆”、梅登高桥,勾连起我儿时故居的悠远历史,可惜那时虽身处其中,日日相对,却视如平常,无所用心,竟连一张影像也未留下。如今,除了中学母校还能寻得一些遗迹,小学母校文龙巷小学仍在,那石板小巷、旧日会馆、都已消失在城市的拆建中,再无踪影,拱形石桥也变成了普通的平桥。回想故居的一切,只能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来形容了。
尽管如此,追寻历史还是一件相当有意趣的事,几处故址、几条小巷、几所房屋,可以连起一大段往事,在往事的追忆中发现从前忽略的种种物事,原来皆有不凡的来历,曾在历史的某个瞬间热闹过,光耀过,而我有幸与它们共处,就仿佛自己也在历史中缓缓走过。纵然是春来秋去,韶华留不住,但偶尔回头望望也是好的,知道自己来自何处,也会更明了将要何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