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们的家还是小了点朴素了点。翻来覆去也就一个有些空荡荡的客厅和一间兼职游乐场的卧室可以书写。这真的不太像一个理想中健全的家。不过，丰子恺先生说过，“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
■ 韩青 文/摄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结婚之后，就算成家了。但是遗憾的是，我和我的先生成婚四年一直租房居住，直到三年前我怀孕生子，方才下定决心买了一套小房子，拥有了真正意义上自己的家。
说起来，这个房子真是小。只有五十来平方米，一室一厅一厨一卫而已。但是对我来说，家虽小，却是我们一家三口生活之寄托。在对这个小房子的感情上，我深觉自己跟文艺大师丰子恺先生颇有跨越时空的共鸣。
1933年春，在嘉兴桐乡石门镇，丰子恺先生的新屋缘缘堂落成。对于新屋的感情，丰子恺先生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宫来同我交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调，我绝不同意。”
当我读到丰子恺先生这段惊世骇俗的话时，忍不住拍案叫绝。我对自己这个简单朴素的小家亦是如此钟情。
“什么都没有”的客厅
我们的小家有多朴素呢？说一个小故事。有一次，我先生老家一个10岁的侄女依依来京游玩，当她第一次住进我们的家里时，晚上忍不住偷偷地跟她妈妈抱怨：“叔叔的家啊！没有沙发，没有电视，没有大冰箱，简直是‘家徒四壁’！客厅里除了吃饭的桌子、椅子，余下的就是书桌和书架！”她的妈妈当然不相信了。“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那还叫家吗？”
是啊，我们的家就是这样的“什么都没有”。因为在搬进来准备装修的时候，我和先生就达成了共识：“一切因袭，奢侈，烦琐，无谓的布置与装饰一概不入。”对了，这也是丰子恺先生建造缘缘堂时候的理念。他心目中的家应该具有“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恰好，这也是我们的追求。
在我们自己看来，“什么都没有”，却恰恰是“什么都有”。没有沙发，就不会像懒骨头一样瘫软在其中，我们可以常常活动活动手脚。即使是坐下，也需正襟危坐；没有电视，就更妙了。儿子不会沉浸在没完没了的动画片中，不会有缭绕耳际的音乐，也不会有苦口婆心的广告，每天晚上的时间清清爽爽，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做游戏，读绘本；没有大冰箱，儿子也没有可以消磨时间的零食，我会经常带着儿子去菜市场购买新鲜的蔬菜。菜市场真是个很妙的地方，我们会认识很多蔬果，这可比卡片识物有意思多了。我们还会结交一些朋友，经常买菜的那个摊位老板娘很喜欢我的儿子，经常会赠送他一些小礼物，比如奇形怪状的树根或者自家食用的时令蔬果。礼物虽小，儿子却受用无穷。他不仅认识了活色生香的事物，还认识到了人与人之间朴素却深沉的情谊。
我常给不到三岁的儿子读《道德经》，我非常喜欢其中的一段话：“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尽管他还一脸懵懂，可是我依然要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知道的永远比不知道的少，我们没享受过的永远比享受过的更奢豪，然而，只有本心的追求才能让我们脚踏实地，虚华浮躁只会让我们更加空虚。
当然了，小故事的结局也非常温馨。小姑娘依依在我们家住了几天之后，终于也适应了没有沙发没有电视没有大冰箱的生活，她和我儿子一起在空荡荡的室内玩游戏，也会在一盏明亮的灯光下一起在书架上寻找一本有趣的书读得津津有味。临回老家，她拉着我的胳膊悄悄在我耳边说：“我真的很喜欢你们家，以后我还来好吗？”
当然很好啊！
卧室里的“游乐场”
从开始不理解到最后喜欢上我们这个小家的，远远不止小姑娘一个。
儿子在小区里有一堆好朋友。他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冲进我们的卧室，脱掉鞋子，在床上蹦啊跳啊，床单掀得满天飞，他们告诉我，他们在坐阿拉伯的神毯呢！
有人会担心：“在床上蹦来蹦去，不会损坏床的弹簧吗？”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我先生。当我的儿子刚满两岁的时候，他学会了蹦。他第一次在床上蹦起来的时候，好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哦，多么神奇的事情！他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了。他拉着我的手，足足蹦了半个小时。他顶着满头亮晶晶、细碎碎的小汗滴，仰着红彤彤的小脸，张开小小的臂膀紧紧地拥抱着我。我能感受到他由衷地喜悦。当天晚上，我先生下班回到家，我告诉了他这件事情。他首先关心的是：“蹦得时间太长了不会妨碍他的骨骼成长吗？”他在乎的是孩子的成长，而不是那张床。说实话，当时我有点小小的感动。我问他：“你不怕他把床跳塌吗？你不希望他乖乖地在地上走路而不是做个调皮的‘跳跳虎’吗？”先生笑了笑，他说：“床塌了不过是再买张新床，可孩子错过成长，却是无处可买的。你忘记那句话了吗？‘我要求孩子们的举止同我自己一样，何其乖谬！’”
是的，我想起来了。这依旧是丰子恺先生的一桩美谈。在缘缘堂落成之后，丰子恺先生在南窗下放设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布置着稿纸、信箧、笔砚、墨水瓶、浆糊瓶、时表和茶盘等，不喜欢别人任意移动，这是他独居时的习惯。然而，孩子们的到来扰乱了一切秩序。他们破坏了桌上的构图，毁损了摆放整齐的器物。他们用自来水笔洒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点，甚至把笔尖蘸在糨糊瓶里。他们用劲拔开毛笔的铜笔套，手背撞翻茶壶，壶盖打碎在地板上……丰子恺先生瞬时间非常不耐烦，也曾呵斥并拿走孩子们手中的事物，甚至拍他们的小脸儿。不过，很快，他后悔了，自悟其非，孩子就是孩子，怎么可能要求孩子跟大人一样保持警惕的惯性呢？于是，呵斥之后立刻继之以笑，夺了的东西立刻加倍奉还，拍打小脸的手在中途软却，终于变拍打为爱抚。
很幸运，我和先生再一次达成共识。卧室遂变成了儿子的“游乐场”。有时候，他会爬到被子上，假装自己在爬山；有时候，他会把自己藏在被子里面，假装自己是一只“逃家小兔”；有时候，他会在床上爬来爬去，假装自己是一只非洲大草原的狮子，正潜伏在草丛之中觅食。更多的时候，他会邀请爸爸妈妈或者朋友们一起到床上玩儿。或者蹦跳，或者嬉笑，或者只是简单的一起趴着看绘本……
当然，我们的家还是小了点朴素了点。翻来覆去也就一个有些空荡荡的客厅和一间兼职游乐场的卧室可以书写。这真的不太像一个理想中健全的家。不过，丰子恺先生说“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
家虽小，我却钟情至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