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午后，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整个屋，也将坐在阳台一角的我笼罩其中。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母亲之心，那固然是浓郁的“尚未分别便已思念”，但又何尝没有夹杂着唯恐新衣穿不上出行人之身的紧迫和担忧。至少，温暖阳光下那个手臂一伸一收影子的主人便是如此心情。
■ 张鲁豫
“这件衣服是我妈妈做的。”儿子的表情与口气就像我们彼时乘坐的动车一般，满满的都是自豪。
同行的朋友赞道：“你真厉害，都能做衣服了。”“真心不错，缝得真服帖。”朋友们的话让我心里大大雀跃了一下，在没有经过系统学习，没有师傅指导，仅凭一件儿子的旧衣就做出了还看得过去的衣服，实在是够胆大。其中一朋友问：“为什么你给儿子做衣服呢？你不是有做汉服的朋友吗？干吗不让她做？”面对这一大堆砸向我的问题，我一时也恍惚了，对呀，决定亲手为儿子缝春节新衣时的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社会物质匮乏，新衣——对于远在边陲的建设者们来说，真是有钱也买不到。幼时的我对新年充满了期冀，那是一个向父母堂而皇之索取新衣而绝不会遭到拒绝的时令，因为过新年穿新衣是从他们的祖辈那里沿袭下来的传统。对于讲究天人合一的中国古人来说，“新年”这个特殊的时令一定要“长幼悉正衣冠”。《东京梦华录》记载，宋时市民之风非常繁盛，每到新年这一天，大家都穿得干干净净的，到处去逛。而新衣几乎成了春节的“品牌”。一过新年，大家都穿新衣，新衣与舞龙、舞狮、春联、鞭炮挂灯笼一样成为“年”的代言。
现如今，物质膨胀，满当当的衣柜里混淆着时尚、流行、前沿的衣早已背离了“新”的含义。小时候的我因为有个爱打扮的妈妈，新衣也算常有，但只有过年的新衣才能享受隆重的待遇。妈妈在距春节尚早时就会量好我和弟弟的身高胖瘦，请她那些远在上海、北京的朋友帮我们购买新衣。新衣虽说是为春节而准备，但绝不可能仅穿新年这几日，所以妈妈交代尺寸时会特别将尺寸放大。学化学的母亲可以将数字精细到厘米，所以即使是为全年备穿的衣服在新年穿也显得那么齐整，标致。大年初一一早，尚且睡眼惺忪的我就会把手伸向枕边，那里放着年三十夜里妈妈准备好的新衣。那一刻，新衣就是幸福、是喜悦……
如今，几乎天天穿新衣早已没有了当初我们孩提时对“新衣”的期盼。于是，我寻找一个与往日不同的新衣，从外在吸引孩子的注意，从而激荡起他的内心。
有个好友做中式服装，几乎我所有的衣服都是从她那里定做的。距去年春节尚有3月之余，我赶往朋友远在燕郊的工作室，与她商讨儿子的新衣。传统服饰的主调早就通过电话沟通好了，约见为的是细节。袖子是非常重要的一环。《礼记》有记载：“制十有二幅，以应十有二月，袂圆以应规，曲袷如矩以应方。负绳及踝以应直，下齐如权衡以应平。”其中袂便是袖子，是“天圆地方”观念于服饰中圆的体现，圆并不是纯粹的圆，而是上直下圆，也许肩部的一条线就表示这天与地的交界。这个交界非常讲究，就像远古故事中女娲娘娘的擎天石，是天与地的支撑，传统服装的袖与身体呈一字状。目前90%的服饰属接袖，袖在整件衣服中呈下滑趋势，即便一些所谓的新中式、轻中式也刻意忽略了袖，大都采用接袖或前后片拼接的方式处理衣袖部位，原因很简单——费料。好友说，纯中式裁剪所需面料是轻中式面料的4倍，建议我从经济角度考虑，也只有这时我才会发现自己处女座的特质——完美，既有更好的目标，为何退而求其次。
扣子。扣子在传统服装里也是非常讲究的。尽管影视剧里传统服饰漏洞百出，但传递出的中国服饰系带结缨的穿戴方式还是正确的，成语“宽衣解带”中的“带”起到的即是“扣”的作用。虽然扣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时“发明”的，但它一直以丝绦、带钩的制式存在，更重要的是古时的扣绝不像现在这般，扣与洞是分离的。古人讲究“和”，这个观念从扣上也有所体现，忘了在哪个博物馆里看到过明代的扣展，无论“套连式子母扣”“盘结式扣袢”“粒状扣”“机制币式扣”都是夺目的工艺品；即便是清代的盘扣，也是巧夺天工。我和女友商量的不仅是盘扣的样式，还有盘扣的个数。就服装而言，数一数盘扣的个数就知道她是懂还是在装。“四六不成材”虽说是俗语，但蕴含着北京建筑的风水学，而由盘扣牵出的线犹如人体的脊梁，也彰显着天地间的力量。经过认真仔细地比量，最终终于将5粒盘扣均匀、美观的排列在设计图上。
女友还迎合了我的喜好，在对襟处设计了绣片。顿时衣服生动活泼起来。那时，心里就暗自许下目标：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学会绣花。2015年春节的新衣引起了儿子极大的兴趣，穿上新衣的他不停地问这问那，而我也趁机毫不客气地把自己了解关于中国服饰，关于新年的文化信息一股脑倒给他。
去年的新衣几乎做到了极致，那么2016年该怎么将传统文化进行到底呢？
事实上，传统文化的复兴不仅仅是民间的力量，如今，教委将传统文化也列入了教学的重中之重。那天，儿子摇头晃脑地背着：“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意恐迟迟归，临行密密缝。”突然，我灵光一现，不妨让针与线将慈母的幅度裁剪得更宽大些。
裁剪服装遭遇最大的问题是我压根不会，别说裁剪，就连那些计算公式对我这个文科生来说都是个小难。找裁剪班？从头学习有点临时抱佛脚之意。求助好友？可年关正是人家衣忙之季。思来想去，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比照儿子去年的新衣裁。
真正的裁缝师需要一张足以平铺面料的桌面，临时起意的我只能将地面当成桌，将样衣平摊在布料上，这是一个动作必须很小心才不会出错的环节，因为一旦不齐整，裁出的衣服就会是斜的。专业裁剪师是围着桌子转着剪，而我只能趴地上滚着剪，这个姿势被老公定义为“狗爬式裁剪”。由于成衣没有纸样那般挺硬，一个没爬好触动了布料或成衣，就得从头再来。终于，在我即将成为“暴龙”前，面料裁剪出来了。但接下来的事宜让我越发清楚知道，“暴龙”仅是我火气萌发的低阶，而“喷火龙”才是高阶，而缝纫过程中整个情绪都裹在“暴龙”中。
做一件衣服很难，给一件衣服再添件“内胎”难上加难。新年尚且处于隆冬季节，尽管我选用了加厚棉麻，但是摸上去仍感觉无法抵御冬季的寒风。我脑洞大开地决定再加个内衣面料的里衬。之前的裁剪工作又重新复制了一次，因为有了第一件的经验，这回裁剪时总算进行得比较顺畅，但脑袋一热却又犯了个无法弥补的错误：按照中式服装的裁剪，前后片在没有缝合前就是一整片，而手欠的我居然在肩部将一片剪成了两片。更恼人的是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错误，满心欢喜听着缝纫机的“哒哒哒，哒哒哒”。可缝着缝着，问题就显现出来了，内外两层总是不那么服帖，将整件半成品一举，内衬的肩部掉了下来。“豆腐渣工程”？！坍塌的内衬像一根棍棒直接敲蒙了我。那一刻，焦躁如“暴龙”的我人见人躲。
因为个人喜好，我曾与很多民间手工艺人打过交道，关于手作，他们有个共同的体验：“静心。”是的，当我重新整理好心情，拿起衣服时我很快找到了“病症”，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治疗”。用定位针将内衬的两肩前后片仔细连接，因为之前丈量尺寸过于精细，这个环节就需要非常小心，一个不留神，就会导致其他部位尺寸的缺失。
纠错的过程很痛苦，但纠错时我内心异常平静，甚至对错误满怀感激。因为我于其中发现了自己粗心、不踏实、急于求成的缺点，但也于其中发现了坚持、不畏缩的优点。而我也越来越意识到生命本就是个不断试错的过程，不走过那一步，谁都无法知道是对是错。“对”与“错”针对的仅仅是事情本身，但对于整个人生，所有的经历都会是一笔丰厚的财富。
自此，我的情绪一点点平静，偶尔的错误与纠错都可以心平气和对待。但进入新年倒计时时，才做了一半衣服的我焦急起来。虽然为儿子的新衣添置了台缝纫机，但机器的专业无法取代不专业的我，衣领、袖子收口等较劲部位以及衣服的所有收边和盘扣只能人工替代机器。
隆冬的午后，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整个屋，也将坐在阳台一角的我笼罩其中，后背是暖暖的，阳光是晃眼的，仿佛一切都因这片阳光而静止。静中的我却无法静，每一针每一线似乎都催促着我，时间正一分一秒临近春节。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那位“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母亲之心，那固然是浓郁的“尚未分别便已思念”，但又何尝没有夹杂着唯恐新衣穿不上出行人之身的紧迫和担忧。至少，温暖阳光下那个手臂一伸一收影子的主人便是如此心情。
那几日，新衣就像一个宝宝，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带到哪里缝到哪里。终于在年三十晚，大功告成。
坦白说，这件新衣如果摆放在店铺里，我连看都不看，因为做工太不细致，针脚不均匀，甚至还带着没有处理的毛边，领子也不硬挺，总之，这是个通身都是毛病的新衣。但，它是我亲手为儿子赶制出的新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