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驰
《我很蠢,但我教书》,一个怪怪的书名,作者蔡宝琼是香港中文大学教育行政及政策系副教授,香港大学社会系出身,英国牛津大学哲学博士,曾获得中大颁发的“校长模范教学奖”,她的社会学课程深受学生欢迎。
这本讲述作者近40年从教经历的书,是香港教育乃至社会的一帧剪影。
英文通的中文情结
蔡宝琼1954年出生于香港,虽然生长在一个劳工阶层家庭,但读过半年多“民国小学”的母亲坚持供女儿读书,而且还送女儿入读在香港久负盛名的嘉诺撒圣心书院。
该校创立于1860年,是香港的传统名校之一,多年来培育出包括前律政司司长梁爱诗在内的众多社会各界知名人士。
在蔡宝琼的教育经历中,除了中文科目,其他所有的课程,听课答疑温习和考评,都用英文。就英文功底而言,蔡宝琼是有“童子功”和“名校范儿”的。加上大学的全英文教育和研究生阶段的留学历练,说她是“英文通”,一点不夸张。
然而,就是这个英文通,却偏偏有浓浓的中文情结。
香港中文大学“官方语言”是“中英双语”。但随着“按国际化”考核标准的引入,中文教学在一步步退缩。
蔡宝琼称自己是中大“中文教学的死硬派”。她坚持中文教学,是因为她认识到学术立足本土的重要性。
反思自己从小受到的英文教育,蔡宝琼感触颇深。她的结论是,小时候用英语学习的时候,不能说完全没有学习的乐趣,但还是“失多于得”。当时学习主要是想拿好成绩,让妈妈高兴。至于了解周遭的事务,满足对世界的好奇,根本谈不上。
上港大后,蔡宝琼开始对社会学感兴趣。但语言跟以往一样都用英语。蔡宝琼特别提到,在师生都是华人的课堂上,一整学期的“中国社会”课程都用英文。她感慨,“用英语来思考切身的处境和问题,很难想象是没有隔膜的”。
因而,在她自己的课堂上,她跟学生讲粤语。一旦有内地来的学生,如果按学校规定,有听不懂粤语的,就用英文。但蔡宝琼说,她会选择用她不流利的普通话。她知道,如果用英文,很多同学会因为自己英文“不够好”被迫缄默。蔡宝琼很看重课堂上老师和学生之间的互动交流。
她将教学过程理解为“人和人之间心智和情谊的交流,课堂不应是教师建立个人身份和权威的场景”。
这是她数十年教学经验的提炼,不能不说是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在这个过程中,她也有过波折门槛。以教学语言为例,刚留学归来在岭南学院教授社会学时,她“独树一帜”地要用英文。反思当时的情形,蔡宝琼认为,一是自己懒,不想翻译现有的教材,更重要的,是当时她的社会学认识还相当肤浅,没有意识到那种翻译过程就是理论和实际间的一场对话。
这样的对话需求随着蔡宝琼社会工作的增加越来越明显。她常常被电台、报纸和机构邀请做和专业相关的演说。她表示,当她开始用中文写学术文章的时候,也就是用国外的概念、理论跟自己的生活经历对话的时候,那种快乐和满足是难以形容的。
失学女孩的夜校
1971年,蔡宝琼受嘉诺撒圣心书院老师的嘱托,到嘉诺撒夜校做老师。这一当,就是8年,每周四五次,风雨无阻。嘉诺撒夜校当时招收已在工厂做工的失学女童。一开始,蔡宝琼教她们小学五年级英文。
20个世纪70年代,正是香港从转口港向工业中心转型的时期。香港各级各类学校为香港经济输送了大批有文化、懂技术的各个层次、各种类型的人才,正是他们创造了香港的经济奇迹。
为顺应社会的需要,嘉诺撒夜校也从单一的英文专科学校扩展成全科学校,除了中、英、数外,还有会计等实用性课程,让不少学生有机会摆脱工厂打工生活,也有可能免去失业的命运。
在日后跟夜校毕业生聚会时,蔡宝琼了解到,能成为嘉诺撒夜校学生,那些女孩子们都非常自豪,在她们眼里,那就是“名校”。
夜校当时以程度高纪律严而闻名。尽管有的纪律连她这个小老师都觉得脱离实际而心里嘀咕,觉得校长并不了解女工的生活。比如,上学不让穿拖鞋,要穿皮鞋。校方认为,这里是学校,不是工厂,不是家里,必须端庄整洁。但蔡宝琼知道,在工厂做工时,工人们都穿拖鞋,方便冲洗。蔡宝琼回忆,在她8年的夜校工作期间,从来没有关于这条“不合理”规矩的投诉。恰恰相反,学生们常常以此为荣。
当时夜校另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规矩是,除中文课外,其他课程都要用英文。因为蔡宝琼自己和很多同事都是嘉诺撒圣心书院的学生或老师,一直接受着英文教学,他们对此习以为常,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而对于这个失学孩子的学校,这种规定显然远离学生生活,按作者的话来说,其荒谬之处,只有夜校还开设英国文学这一科目可以比拟。
但是,蔡宝琼笔锋一转写道,现实往往又是如此吊诡——学生一方面因英语对答为苦,一方面又以此为动力激励自己,到后来,竟成为她们在坊间工友中的身份象征了。那些选学英国文学的学生,不但在同学中觉得身份特殊,还好像跟任课的老师和同科的同学在分享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人生奥秘。
为什么“用英文教学或教授英国文学,在这群失学孩子中没有造成很大疏离感呢”?蔡宝琼认为,秘诀在于没有僵化地执行规则,而是有弹性和方法地运用。
蔡宝琼以自己教学生英语写作的“土”办法为例,她先了解学生学习生活状况,用她们熟悉的话题引导讨论,再分组写作,相当于集体创作。这样,不同程度的学生都得到锻炼和提高。
在蔡宝琼笔下,学校的其他活动也令人刮目相看。
周日,学校的操场和教室不仅对学生,还对学生的兄弟姐妹甚至四邻开放。校方负责人的理念是“总比这些孩子在街上流连好”。节日临近,老师会带领学生们制作简易的道具,排演话剧。联系到现今对外关闭的中小学校门,作者认为,生活在它里外的人都是“匮乏的”。
夜校的课堂是开放的。一年一次旅行,带学生远足地理考察。作者记述,自己事先实地考察之后,出行前只要给当地警署去个电话,凭自己收集到的资料、一份诚意和年轻人的乐观和勇气,就可以带领20多学生出发了。如今,地理考察在当年学生的回忆中占据重要位置,是她们觉得夜校是“名校”的重要原因。
蔡宝琼笔下这些活生生的香港故事,对于我们了解香港的昨天与今天,无疑都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