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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莉 “我从他身后一把抱住他,把我的脸贴在他背上。他没有动。剪报和信由他手里落在地上。我的手扣在他胸前,他轻轻抚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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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开的老年

2015/12/13

□ 朱莉

“我从他身后一把抱住他,把我的脸贴在他背上。他没有动。剪报和信由他手里落在地上。我的手扣在他胸前,他轻轻抚摸着,轻得就像梦醒后一点点模糊的记忆。他拉开我的手,握在他手中。假若在那一刻,他突然转过身来,他一定会吻我,我知道……他不断地低声说着:啊,傻孩子!傻孩子!我的脸在他背上贴得紧紧的。他若真转过身来,我会害怕的。幸好他没有。他放了我的手,走到书桌前面,点燃了一支烟……”

是的,就是这段,聂华苓《失去的金铃子》中的这段文字,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刚上初中,当时我在读到“啊,傻孩子!傻孩子!”时,我很害怕“他”会真的转过身来……我是如此深地被作品中那个名叫苓子的小姑娘——最初的爱之萌动所震撼。不仅是我,觉得当时读过这书的女生——我们那一颗颗小小的心那一副副小小的身躯,也都化作书中的那个小姑娘。我们好像都是苓子,都去过“三星寨”,都有过一个叫“尹之”的舅舅。

从此我知道了华人女作家聂华苓。

一直都记得她,而一直不知道她的模样,这一次看到了,是在近期国内上映的摄于2013年的纪录片《三生三世聂华苓》中:“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从一幅幅沧桑轮转的影像中,我细细地看着88岁年纪的聂华苓说着她的故事:1925年生于武汉,流离于重庆,1949年到台湾,后因编辑《自由中国》杂志受到牵连赴美。她的幼年、少年、青年、中年的样子是以图片或者回忆展现的,而最真实鲜活的是她的老年——我看到了她盛开的老年的模样。

她的老年真是好。那一刻,真切地觉得:人生,老年好,才是真的好。老年好,所有走过的路写下的字爱过的人,经的苦捱的难犯的错,所有的回望都变成了一种魔力让她盛开了。

“苓子是我吗?不是我!她只是我创造的。但是,苓子也是我!因为我曾经年轻过。”而聂华苓拥有的可不是小说中苓子模糊的无法言说的爱情,她后来得到的爱情远远超越了她在文字上对爱情的想象力和企及。

她遇到了保罗。

保罗主持了美国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22年,培养了不少有名的美国作家。他开玩笑:“猎狗闻得出肉骨头,我闻得出才华。”他跑到台湾去找聂华苓,临走那天保罗送她到她家的楼下,说:“你不能回家,我们应该继续走,继续谈心……你应该到爱荷华去!”

聂华苓终于给他回信:“苓,是一种菌类植物,只寻松寄生。从大陆到台湾到美国,我以为自己活了三世,前世飘零,二世危迫,三世,终于找到命里的那棵松!”

结婚时,她46岁,他63岁。他们在爱荷华河边的山坡上筑起了家,那是一栋木质结构的赭红色房子,周边林木苍翠,花叶繁茂,那里有保罗喂养的一群小鹿,笃笃笃笃悠然地跑着。

他们的书房,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但都对着爱荷华河。他在楼上打字,突然停下来,喊道:“华苓!”听到她答复后,打字机又响起来了。他也会走下楼,将手搭到她肩上说:“我只想知道,你在这儿。”

有时他和她坐在靠河的长窗前聊天,聂华苓说:“快看,一只红鸟飞上了橡树!看那边,那只鹿走出树林的姿态像娴雅高贵的公主。”保罗不看鹿也不看鸟,看她的侧脸,说:“我真喜欢我们的生活。”

最初我总觉得,聂华苓后来生命中的种种幸运,是因为遇到了保罗,是因为保罗太好。现在我觉得也是因为她——这个女子好。也许他们为此早已各自埋头默默地准备了多年。生活里也曾负着“荆棘”的保罗,是在感受到她巨大的吸引力时才意识到自我的残缺的。他给她写诗:“你教我从水中取木,你把一切神奇的爱的真相指点给我……”他们一起修复疗伤,积蓄温情,奉养生命。

有了保罗以后,聂华苓还是用汉语写呀写,写了《千山外、水长流》《桑青与桃红》《梦谷集》《三十年后》和《百花文集》……除了创作,她于1965年还提出了“国际写作计划”。被纳入计划的人,可以前往爱荷华生活一段时间。保罗支持她说:这个“计划”会迎来金灿灿的太阳。他们从世界各地把不同背景的作家找来,让他们在这里交流、辩论、写作和旅行。

从片中可以看到参加过“国际写作计划”的我们熟悉的作家:萧乾、丁玲、莫言、余华、王安忆、迟子建、白先勇、林怀民……这些以文字吸引我们的人,都在纪录片中说话。“国际写作计划”,这真是个好主意,它用去了聂华苓和保罗人生最宝贵的一段岁月和热情,也让他们自己的每一个日子更加明媚和自由。

这种日子是怎么过都过不够的。可是这种被保罗说的“我真喜欢我们的生活”的日子过了20年后,保罗还是先走了。

纪录片的结尾,聂华苓来到保罗的墓前。保罗的墓碑上写着:我不能移山,但我能发光。阳光洒在聂华苓的脸上,呈现出泪光般的色彩,她像是在告白:“我就好像一条河,流到一个什么地方,就让它慢慢地流,慢慢地流。原来是长江大河,到了最后,慢慢地小了、小了,流的速度也慢下来了,慢慢地到了一个什么山洼里就停下来了。无恨无悔无怨。时候到了,说声再见,招招手,随风而去。”

这部纪录片,有漂泊、危迫、和解和失散,没有表现太多的凌厉、惨黯和苦撑,有人说它太过完美,但我愿意相信它是真实的。就像保罗去世12年后,聂华苓隔着时空回忆保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脆弱和不完整,我幸运地遇到保罗,得以成全。”

说到保罗,她没有流泪,不是没有了痛苦,而是一种迟缓的安静的痛苦。一个人先走了,另一个还要活很久。她缓缓走进那栋红色的房子:“我一生的三分之一都是在这个屋子里过的,所以就这个内容维持我过,一天一天,当然也不是很好过……”她有过那种很结实的爱情,可以在绚烂、淳厚、朋友、光影甚至文学之外,陪她独自应付接下来的人生和孤独。

在纪录片中,处处都能听到她激越的笑声,真实,抒怀。保罗前往欧洲列国搜集小说时,嘱咐聂华苓要招待好来自远方的作家朋友,也嘱咐这些朋友:“我保证让她给你喝最好的酒,但拜托你多逗她笑,她的笑声很好听。”

迟子建也在纪录片中谈道聂华苓的笑:“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壁炉边喝酒,喝着喝着,她说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让你看看我要走的那天穿什么样的衣服。她拿出一套银粉色的特别好看的丝绸衣服,一手举着杯,一手摆着这衣服,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个女人,明媚的一生!她说你看我穿上会怎么样?我说你穿上后像个新娘。她,哈哈大笑……”

老年的生命状态是人生故事的结语。今年,聂华苓年满九十。凡是过去,皆为序曲。她不同寻常的文字力量、满满的异乡旅程、施了魔法似的爱情和那么丰饶隽永葱翠的记忆长河,让她的老年盛开了。

今天,我又一次捧起这部《失去的金铃子》,从头读到尾。苓子,我亲爱的苓子,我恍然若悟,那时我读着你时,一定也是不落一字,但我这么多年只记住了前半部,只记住了它的美和摇曳的心魂儿。而这一次,后半部里每个人秘密的撕开和梦的破灭都在我面前徐徐展开,苓子啊,早已是中年的我,也有了些阅历和故事,这部完整的篇章,我永远也不会失去了。

幸运地,有的时候我们是可以和我们喜爱的作者一起长大的,没有相约,也会重逢。我们可以看到她可爱的、满足的、忧伤的、盛开的老年,顺着她的手指,留下写给我们的文字,伴着我们慢慢地把我们自己的故事讲下去……

苓子,日子过得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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